作者:枝上槑
姜佛桑紧抿唇角,良久吐出四个字:“你多虑了。”
有萧元度在,王夫之位她从未属意过第二个人。
释权她未曾想过,破例倒是想过。
但……商泉陵话虽刺耳,他所言却并非全无道理。
王室重成法,先例一开,后人便只能恪守。但后人未必有他们这般幸运,能够完全做到戮力同心不相疑、始终不为人所趁。
有关此事姜佛桑与萧元度也早就商议过。
萧元度虽则在意那个名分,但让他放下手里的一切,终日待在王城无所事事,或者只做些安乐抚民的事……他不是很情愿。
他还要为姜女开山劈路,并不想做个有名无实的吉祥物。
姜佛桑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曾说不介意被她藏于金屋,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无论男女谁真能甘心一辈子做那金屋里的宠物?去年缭云殿内她也说过,不愿困着他绑着他,他该做那九天翱翔的雄鹰。
何况她也需要他……
两人虽商定下来,萧元度还是怏怏不乐了好一阵子。
最后床榻间逼得姜佛桑答应:名分可以暂时不要,他俩的关系不能藏着掖着,必须昭告天下。
姜佛桑也并没有隐瞒遮掩的意思。
何需掩耳盗铃呢?国君与彻侯的风流韵事怕是已经朝野尽知了。
商泉陵松了口气。
五公子攻城掠地神勇无匹,大宣若想进一步坐大离不开他。
释权入后宫可惜了,不释权为王夫又是隐患。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不划算。
亲耳听到此言才彻底放下心来。
其实在此之前他还有过另一桩忧思,他怕女君将王位拱手……好在没有。
好在,他没有看错眼。
“既如此,那何妨——”
“不行!”
姜佛桑知道他要劝什么。
若果萧元度不曾来南州,走到这一步,并且还想打破困局继续走下去的话,她的确不会在乎后宫中多一人少一人。
但萧元度来了。
且她与萧元度已经在东宁拜了天地——这也是萧元度不再那么执着于王夫称号的根本原因。
他们的关系,天知地知,他心满意足、心安意定,已经不需要靠一个称号来安心了。反正王夫也好,什么五花八门的称号都好,姜女的男人只能是他。
然他不执着于此,不代表他愿意拱手相让。
于姜佛桑而言也是一样,王夫之位即便不是萧元度来坐,也不可能是别人。
再者,萧元度眼下正在战场上厮杀,她要这时候弄个王夫出来,只恐他会理智尽失抛下一切提枪杀回王城。
纵使不会,姜佛桑也担心他因此事分神。攻打占南时受的伤才好不久,她日夜为此挂肠悬胆……
扫了商泉陵一眼,不信这一层他未想到。
商泉陵笑了笑。
没错,他早便知晓让五公子释权不可能,与偃家联姻国君也不会同意。
但他还是要提。
最不可能的两个选择摆在前头,后面的相对而言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偃家不会同意偃越为王夫,大王也不愿将王夫之位给五公子以外的人,那么为今之计,只有让七娘子与偃家结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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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霓进来时,发现长案凌乱,奏疏散落一地。
女君静坐位上,单手撑着案几,扭脸看向窗外,难辨喜怒。
第676章 一步步走
自做了国君以来,女君比之以往更忙碌了。
每日五更即起,穿衣洗漱用过朝食,绕园闲步两刻钟后,至天禄阁研读史书典籍。再之后是升朝议事。
大越和大成皆是五日一朝或十日一朝,女君改为三日一朝。巳时开始,要持续约一个时辰。大臣们成群结队,似乎总有无尽的事务汇报,无数问题亟等国君裁夺。
不朝日仍要处理朝政、批阅奏疏,那些奏疏成山成海,像是永远也处理不完。批阅奏疏的时候如有紧急政务还会召大臣来正光殿东堂议事。
除此之外还要挤出各方良师讲学授课的时间,几无闲暇。
偶尔想召舞乐百技来让女君消遣一下,女君也不肯。最多去校场跑会儿马,练习一下射箭,稍作放松之后又进入忙碌状态。侍女从戌时就开始催促,往往要到亥时以后才能上榻安寝。
似霓曾以为至高无上的君王、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君王,该是天底下最快活肆意的人,譬如史殷奇。
可看着女君,做君王好像也并不是那么轻松。
女君肩上的担子沉重,似霓知道;女君心里不痛快,似霓也知道。
这不痛快不独今日,有一阵子了。
想做件事,多方掣肘,以前还有个推挡处,眼下好的坏的全冲着女君一个人……
自与沧州开战以来,一切以支持大军作战为主,就更是内外交困荆棘载途。
偏偏没个诉说处。
良媪若是还在,别的且不提,有她操心女君衣食起居,女君至少肯听劝。
只可惜,良媪不在了。菖蒲姐姐也不在了。
休屠凭军功挣得了东宁州州牧之位,年后女君和五公子为他和菖蒲姐姐举行了婚礼,完婚之后菖蒲姐姐就随休屠赴任东宁,做州牧夫人去了。
似霓蹑步上前,捡起地上的黑漆描金管紫毫笔。
墨汁染脏了地衣,没急着让人进来更换,把笔搁到笔山上,捡拾起地上的奏疏,重新规整堆叠于长案一侧。
绕案蹲下身去,仰头望着沉沉不发一语的人:“女君如有不快,可跟婢子说说,婢子虽愚钝,好歹嘴巴严。实在不然,咱们去犀游苑乘舟游园散散心。或去别处——”
姜佛桑摇了摇头:“无碍。”
她方才确是失态了,在商泉陵离开以后。
颁布大赦之诏时她还下过一道诏令:举凡大越和大成的宗室后裔,皆会被当做本朝宾客对待。
中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二王三恪。意即新王朝建立后要以爵位封赏前面两朝或三朝的王室后裔。
毫无疑问这亦是怀柔之策。为了笼络前朝遗民,也为了突显继承前朝统治的合法性,从而标示本朝正统地位。
姜佛桑敢给出如此礼遇,自然是因为能对她造成威胁的大都已经不存在。
史家近支还有几人?更不用说屠王室了。但朝臣百姓都看着。
是以此诏令一出,史家宗亲也好,西雍派系的那些臣子也好,犹如吃了定心丸,都真正消停了下来。
然而按下葫芦起了瓢,王城的风总是不会停止的。
“有的老树,你看着不打眼,下头却是盘根错节……”
她的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掌握着大量政治资源的宗族,树大根深,贸然动之王朝也会牵筋动骨。
若不想似占南那般走到国乱臣疑人心思变的局面,最要防杀戮太广逼得太紧狗急跳墙。稳定形势确是当下第一要务。
姜佛桑不怕暂时地妥协,她怕的是一退再退、一直妥协下去,直至退无可退。
正如中州的天子,先是丧权失利,最终败国身死……
其实在商泉陵之前佛茵就来找过她。
佛茵称自己想嫁人了,特来请堂姊赐婚,好为她添些荣耀。
她要嫁的不是别人,正是偃越。
登上王位以前,姜佛桑尚且可以告诉她,自己不需要她做那些;告诉她只要她想,就可以勇敢去尝试,不必计较后果,凡事有她这个阿姊在。
可是当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她却再也开不了口。
只是干巴巴地问一句:“你当真喜欢偃越?”
佛茵连连点头,笑颜灿烂,娇憨明媚一如在京陵闺中时。
不会伪装的人又哪里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所以姜佛桑愤怒,愤怒且迷惘。
努力经年,以为终于成了执棋人,以为把悬于头顶的那把剑握在手里就能捍卫一切、庇护一切……
结果呢,想庇护的人反要为她做出牺牲。
或许她仍是棋子,只不过是换了张棋盘。
“似霓,我不是个好阿姊。阿妙一定后悔跟随我来南州……”话才吐口便就哑口。
愈是如此似霓愈不能放心,只恐她积郁在心。
想了想,问:“女君可还记得似云和凝香?”
姜佛桑一怔,颔首。
“婢子自小运道不好,父母病亡、屡被转卖,直到被卖进萧府。进了萧府也并未转运,直到遇见女君。
“和似云姐姐一道被卞夫人指给女君,这是好运之一;后来女君随五公子去巫雄赴任良媪点了婢子随行,这是好运之二;因为凝香的事似云姐姐回了棘原,婢子得以近前伺候——虽然不甚地道,这于婢子而言确是好运之三。
“之后还有许多……就连陪女君去江州探亲回程路上遇险九死一生,也是好运,不然婢子岂会因祸得福自此成为女君心腹?
“女君或许不知道,婢子至今都庆幸、做梦都庆幸,随女君离开北地来了南州。不然婢子的一生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被打骂被发卖,或者被随便指给什么人,甚至……真要是走投无路了,像凝香那般……婢子也不是没想过。
“因为遇见了女君,那一切都不曾发生。从外院粗使到内院近侍,路是一步步走的,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步,哪怕迂回曲折有沮丧有失落,但每一步都在变好……女君你看,婢子终于走到女君身边,还成了威风凛凛的正光宫令。
“吉莲和晚晴成家了,春融远在北融州,幽草和重环各有各的差使,如今就连菖蒲姐姐也去了东宁,谁能想到女君身边最后剩下的会是婢子呢?婢子不会成家,婢子一辈子都陪着女君。婢子从未后悔也不会后悔,七娘子想必亦是一样。”
似霓回身,从笔山上取下那支笔来,递到女君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