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第125章

作者:辰冰 标签: 平步青云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她说:“趋炎附势尝过一次甜头的人,又?如何再走困难的路子?他父亲的权势总有?尽头,他想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得攀更?高的枝叶。只是……”

  谢知秋的目光,又?幽暗三分。

  只是,如果月县背后是这么大的官,或者说,又?是齐相派的人,对她而言,就很不?好办了。

  *

  傍晚时分,谢知秋单独去见?媚儿。

  其他焦家的人大多?被关押在监狱里?,但媚儿算提供证据有?功,暂且在衙门里?给她安排了个?住所。但媚儿好像不?太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宁愿在院子里?走动,她向现在衙门里?的人要了本书,看得很吃力,大半天过去没翻过几?页。

  谢知秋想起自?己昨夜问过她纸条的事。

  媚儿回答说,纸条的确是她写的。她其实稍微认一点点字,但是焦家的人都不?知道。

  她被卖进焦家当丫鬟的时候,是彻头彻尾的文盲,不?要说她,全村都找不?出一个?人识字。但是后来为了搜集焦家的证据,她一点一点偷偷学、偷偷背,不?但认了字,还学了算数,只为方便?查焦家的帐。

  只是,她认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平时为了掩藏,更?是没怎么亲手写过,所以给谢知秋的那?张纸条,虽说字迹难看,但已是她倾全力而为。

  对这样的人,谢知秋是佩服的。

  这时,看到知县老爷过来,媚儿连忙站起来,要对她行礼。

  谢知秋示意她不?必。

  事实上,接下来要说的话,面对媚儿,她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媚儿惴惴地?问她:“大人,您来找我,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问题?”

  谢知秋默然。

  许久,她才开口,如实道:“如果按照你说的,与焦家有?牵连的人果真是刘求荣,那?这件事情,我恐怕没有?办法管。即便?当真硬着?头皮试图将?他绳之以法,最后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第八十章

  这是谢知秋深思?熟虑数个时辰后的结论。

  正如?衙门前的石碑常写有“诬告加三?等, 越诉笞五十”这般字样,方朝的法理认可阶级秩序,是以稳定下层社会, 同时保障上?层利益为?基础的。越是身处高?位, 所受的约束越少,甚至不必遵守法律, 而下位者则受到重重桎梏, 只要对上?层表现出些许不敬, 就算有错。

  在这种情况下,身居低位而想要越诉上?级,可谓困难无比。

  在此案中?, 吏部侍郎的官位远高?于谢知秋这个初出茅庐的知县, 更不要说刘求荣背后还是权势滔天的齐慕先。

  谢知秋如?今这个“萧寻初”的身份,虽然是萧斩石之子?,但萧斩石如?今并不得势, 且武将也管不到民?事判案上?,硬去与齐慕先掰腕子?,几乎不可能取胜。

  谢知秋当初在梁城, 之所以能给齐慕先使绊子?,是因为?她意不在扳倒齐慕先,也没?有暴露身份, 不过是耍点小?聪明,从齐慕先之子?那里?抢个状元罢了。

  可是月县这桩案子?, 一旦公之于众, 势必要与那个刘求荣撕破脸, 这不是轻飘飘能带过去的,刘求荣要保全自己?的地位和性命, 绝对会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来?对付谢知秋。

  刘求荣本人官至吏部侍郎,吏部主管官员的调配升迁,他作为?吏部仅次于尚书的人物,在这种萧斩石手?伸不到的地方,想要拿捏一个谢知秋,实?在太容易了。

  这都还没?有考虑他背后的齐相,在发现他的左膀右臂有困难时,会不会出手?帮助。

  谢知秋不是对此不愤怒,不是不想还那些孩童的亡魂以公道。

  只是等冷静下来?,任她前思?后想,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将刘求荣拉下来?的方法。

  或许不计生死、只求公道才是更值得颂扬的君子?之风,但是谢知秋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完成,并不想折在这里?。

  而且凭她的估计,即使她甘冒最大风险、不顾自身安危为?亡故的孩童主持公理,也极有可能非但撼动不了刘求荣的地位,反而要搭上?自己?。

  在方朝严密的等级社会之中?,想要拉一个高?位者下水,唯有找到一个更高?位的人主持公道,方才有可能成功。

  在齐相掌权的当下,唯一有可能对这件事产生影响的人,只有皇帝。

  但是皇帝本身与齐相关系密切不说,天子?日理万机,天下事都要管,世间不平之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他凭什么放下别的事不理,单单为?这月县小?城做主?

  而单凭谢知秋现在小?小?一个知县兼大理评事,想要判刘求荣的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谢知秋还不想牺牲,更不想为?了渺茫的希望飞蛾扑火,白白失去性命。

  最关键是,她认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

  眼下就针对刘求荣不是好时机,但她可以韬光养晦,等到将来?机会成熟,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清算刘求荣的罪行。

  当下或许难免憋屈,可是谢知秋思?考了很久,认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能不能理解她的看法,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尽量解释了一番。

  最后,谢知秋道:“虽然凭我的力量,要立即扳倒刘求荣不可能,但我在月县已经掌权,如?果现在只是处理焦家,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只是若是如?此,那么当下,就不能让谋害幼童案浮出水面,要尽可能撇清焦家与刘求荣的关系。不过,光凭焦家两度谋害朝廷命官、勾结当地书吏衙役,还有我手?上?一桩焦子?豪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案子?,连环罪状加起来?,已经够他们满门抄斩了。

  “不知如?果我做到如?此……你是否觉得能够接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媚儿,在这件事上?付出得更多。

  她拼尽所有,孤注一掷,甚至可以说拼上?性命奋力一搏,就是希望这些罪人都能绳之以法。

  当着媚儿的面,谢知秋感?到这些话就变得分外难以说出口。

  果然,媚儿闻言,沉默良久。

  谢知秋并不太善言辞,但见她安静,本想再试着说点什么。

  然而这时,媚儿开口了。

  她道:“至少……焦家的人,都能得到罪有应得的报应,对吗?”

  谢知秋一顿,应道:“是。”

  “那……我可以接受。”

  在得知无法处置刘求荣时,她的眼神的确黯淡许多,可是最终,媚儿定了定神,答应下来?。

  她说:“大人说的意思?,我能明白。而且我也明白,大人愿意听我一介侍妾之言,愿意处置焦家,已经倾力而为?。有胡大人的先例在前,我已经不想……再因为?我的莽撞,让萧大人这样的好官也为?之送命了。”

  谢知秋听得此言,倒有些诧异。

  媚儿口中?的“胡大人”,必定是前任知县胡未明无疑。不过听媚儿之言,仿佛话中?有话。

  谢知秋问:“你认为?胡知县之死,与你有关?”

  媚儿闻言,眼睫轻颤,目光明显偏移向别处。

  她轻声?言道:“若不是我将焦家的内情告诉胡大人,他怎会孤身开始追查,又何?至于掌握证据却被焦家察觉,最终枉送性命?”

  这些话媚儿大抵一个人藏在心间很久了,自己?也想有个宣泄口,不必谢知秋追问,她已经自己?开始说——

  “其实?胡大人早就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认识胡大人,要到更早之前。”

  “大概五六年前,当时我只有十四岁。我母亲早亡,父亲在月县打短工为?生。父亲他娶了继母,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不愿再养我这个拖油瓶姑娘。”

  “有一天他领我出门,路上?难得给我买了一块糖吃,我起先还疑惑父亲今日为?何?这般温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将我卖给勾栏,换三?十两银子?,比月县一般男子?能给的彩礼钱更高?一些。”

  “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勾栏不是好地方,当街大哭大闹,躺地打滚。”

  “当时胡大人新官上?任,出来?逛逛,恰好路过,遇见我的事。”

  “听说胡大人原本经商,手?头倒是不缺银两,他见我年纪小?,又哭得厉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我父亲三?十两银子?,让他不要卖我,等我再大个一两岁,再正正经经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这么一闹,父亲本来?已经被闹得很难看,胡大人又是知县,他不敢不从,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钱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媚儿无奈苦笑,又摇摇头道:“不过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父亲继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里?头恐怕碍眼得很。

  “所以没?多久,父亲又寻了个由头把我卖了,只是这回地方好点,是卖进焦家当丫鬟。我后来?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为?了讨好老爷少爷,会高?价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会被送进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还是被卖了,但无论如?何?,在焦家当丫鬟,总比被卖进勾栏里?好。而且,胡大人曾经试图救我的恩情,我也记住了。从那以后,我就深信不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官,只要是关于胡大人的事,我就会四处打听,别人夸他我就高?兴,若听到有人骂他,我还要生气。”

  “所以,后来?发现胡大人私下经常出入焦家的时候,我开心极了。”

  说着,媚儿又自嘲一笑,道:“大概三?年前,我成了焦子?豪的妾,他对自己?的女人不太设防,又经常喝醉。机缘巧合之下,让我发现了焦家起家的秘密。

  “我那时也是蠢,光顾着义愤填膺,以为?判案就跟话本里?一样,含冤者逃出牢笼,找到青天大老爷,然后大老爷惊堂木一拍,一众罪犯只能束手?就擒。

  “于是我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趁着某日胡大人来?焦家的功夫,偷偷去找胡知县,将焦家的隐情告诉了他。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或许我其实?还想借着这个举动,在胡大人面前表现得很勇敢善良,希望他觉得我与众不同吧……”

  媚儿恍惚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胡大人与焦家来?往足有好几年,但是他起初看起来?意气风发,而时间越长,就越显得疲惫。到我告诉他事情经过的时候,是两年前,当时他已经时常皱着眉头。

  “我怕他不信,还偷出了一部分约莫是焦家账本的东西,交给胡大人。胡大人大略翻完,神情更加严肃。

  “他跟我说,让我稍安勿躁,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处理。我自以为?立了大功,事情应该就会到此结束,沾沾自喜,就在家里?等着胡大人审理焦家的好消息。

  “谁知道过了半年,焦家没?有半点事情,反倒是胡知县,这么一个清白的好官,忽然死了!”

  话音刚落,媚儿的眼角已经倏然流下两行泪来?,止都止不住。

  这件事显然对她冲击巨大,彻底颠覆了原本的观念,也击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谢知秋默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静静地递给她。

  媚儿当时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一辈子?没?出过月县,知县老爷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里?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存在刘求荣这么个人,但她料想媚儿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个什么概念,不清楚这种官的权势与一介地方知县是云泥之别。

  在谢知秋看来?,这桩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媚儿。

  毕竟媚儿不懂官场弯弯道道,但胡知县本人应该多少是明白的。胡知县在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恐怕就料想过后果。

  这时,媚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谢知秋的方巾,默默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说:“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责任和危险都推给胡大人去承担,然后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着青天大老爷来?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么会死呢?

  “所以,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月县没?有胡知县了,但不平之事还有很多。胡大人这般前途无量,都愿意舍身险境,那我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以后,我才偷偷学?习识字,想办法缠住焦子?豪,免得他到处糟蹋无辜的姑娘,重新收集焦家的证据,等候时机。

  “以前以为?自己?学?不会、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忘记恐惧,就发现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成功。

  “只是以我之力,现在这样也就是极限,要想做更多,实?在太难了。”

  媚儿的模样,终究十分自责。

  谢知秋知道这种情况,局外人说什么大概都略显轻率,静默片刻,只道:“我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许诺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量将涉事之人正法,让胡知县之死,还有你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