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林二郎斜了他一眼,这书僮机灵起来十分机灵,傻起来也非同凡响。
他只好提示一下:“永和里。”
“哦!”白羽恍然大悟,永和里是长公主府所在的里坊。
郎君什么时候关心起永和里的消息了?白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答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感染风寒抱恙。”
林珩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本来就坐得端正,这样一来越发紧绷僵直:“严重么?”
“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劳动了太医院院正,大约是病得不轻罢。”
“哦。”林珩垂下眼皮。
白羽还在恭候下文,等了半天没等到,林二郎兀自埋头看起书来,他只好小心问道:“郎君,您有什么示下么?”
林珩犹豫了片刻,摇摇头:“你退下罢。”
又指了指换下的衣裳:“这身衣裳拿去洗了收起来吧,我不穿了。”
白羽纳闷,这不久前新裁的衣裳,昨日才拿回来的,刺绣的花样子还是郎君自己画的呢,怎么就不穿了?不过他觑着主人脸色,直觉不能多问,便应了一声,抱着衣裳出去了。
林珩蹙了蹙眉,如果不是荀子长今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登门探望一下,至少也遣个人送些药材,问候一下长公主的健康。
可正因为有了那番话,林珩怀疑自己只是争强好胜罢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何必跳梁小丑似地献殷勤,徒增笑柄。
“病得不轻”的长公主,刚吃完清汤寡水的晚饭,嘴里快淡出鸟儿来了。
太医一声令下要忌口,下人们不敢大意,两顿饭一丝荤腥也不见。
董晓悦下午睡了一觉,烧已经退了。睡觉时出了汗,身上黏得难受,她爬起来强烈要求沐浴,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塞回被子里,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让她提前享受vip月子待遇。
荀延来时,见到的便是她披头散发,裹成个大蚕蛹歪在床上打盹的衰样。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都默认了荀公子是主人的入幕之宾,也没人拦一下。
董晓悦是闲着无聊才睡过去的,不一会儿便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榻边坐着个人,和方才梦里的面影重合,令她有点找不着北。
“殿下好些了么?”荀延伸出手,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倒是不烫了。”
董晓悦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红了脸,缩回被子里,偷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把脑袋探出来,伸出一只手扒拉了两下头发,算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第61章 决定
荀面首一来, 侍女们都远远地退到了屏风后面, 很有眼色地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董小姐毕竟不是古代人,没太多男女大防的意识。
“今天回来得倒早,”董晓悦坐起身, 靠在床头, 瓮声说道,一边打量着身穿新衣的男人,目光里流露出赞许,“衣裳挺合身的嘛。”
“那是自然, ”荀子长眼神暧昧,“殿下清楚我的尺寸。”
“……”董小姐毫无悬念地想歪了,因为感冒而绯红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她欲盖弥彰地用被子遮住口鼻,“你离我远点,别过给你。”
荀延嗯了一声,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挪了挪身子, 反而靠得更近了。
董晓悦鼻子堵着,他来这么一出, 简直喘不过气来。
荀延却只是端起床边的茶碗递过去。
董晓悦伸手去接,荀延把碗一收:“手放回被子里,一会儿又该着凉了。”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好红着脸就着他手喝了。
温热的茶汤入喉,整个人都熨贴起来。
荀延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 又摸了摸她头顶,替她顺了两下头发。
董晓悦从萝莉时期开始就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高,向来是她摸人家的脑袋,鲜有被摸的时候。大约因为在病中,人比平时脆弱柔软,竟然感觉十分不错。
荀子长正要收回手,董晓悦一伸脖子,把脑袋凑到他手底下。他弯起眉眼,又捋了几下,把她睡毛糙的头发顺得油光水滑,像匹黑亮的缎子。
还是长发好啊,荀延心道,随即觉得莫名其妙,这念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失神地揉了揉太阳穴,感到脑袋发胀,心里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刚想去捕捉,那些念头却像游鱼一样溜走了。
董晓悦见他神色恍惚,脸色发白,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会这么快就传染上感冒了吧。
荀延回过神来,浅笑道:“无碍,大约是有点累了。”
“官署里还好吗?”董晓悦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没人难为你吧?”
“有啊,林侍郎欺负我,殿下要帮我出头吗?”荀延嬉皮笑脸地道。
“……他怎么欺负你了?”董晓悦看他笑得狐狸似的,想起一脸老实相的林二郎,总觉得荀延才是欺负人那个。
“他说殿下是他的。”
“……”说的不是这种欺负好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起林驸马,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气氛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人都像是上了弦,忽然紧绷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荀延先松弛下来,扯开话题;“殿下躺了一天闷了罢?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说着走到她床边矮架前,随手抽了一卷帛书展开,迅速扫了一眼:“是志怪故事,殿下听了夜里独自一人睡得着么?”
董晓悦一个不字没来得及出口,他又接上一句:“睡不着便召在下侍寝,不用见外。”
“……”神特么不用见外!
“不逗殿下玩了。”荀延又笑,他的内眼角尖,笑得一深,便像两弯新月。
董晓悦面上气鼓鼓的,其实忍不住偷眼看他。
荀延避过脸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读起来:“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
董小姐的文言文师从体育老师,听着听着便如坠云雾,眼皮开始发沉。
但是荀子长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十分好听,她舍不得就这么睡着,愣是强打着精神听他读了两则,实在困得不行,在他舒缓轻柔的读书声中睡了过去。
荀延听她呼吸变沉,又读了一则,等她睡熟了,这才放下书卷,替她掖了掖被角,捋开她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
自此以后,荀延每日下了值,不管早晚,只要她没睡,就过来坐坐,陪她说说话,或是为她读书解闷,董晓悦为自己的消极怠工感到不安,内心深处又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恨不得躺个一年半载。
可惜她得的只是感冒,不过十来天就好透了。
一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
上巳节当日,皇后照例要在宫中设宴,三宫六院和京都贵家女眷齐聚华林苑,曲水流觞,祓禊祈福。自然也不能少了诸位皇室公主和宗室女。
董晓悦病了一程子,皇后嫂子自己坐着月子还不忘每日差内侍来问候,珍贵的药材成箱成箱地往她府里抬,病好了于情于理都该进宫谢谢人家。
正巧赶上节日,董晓悦一到早便带上给侄子侄女们的礼物入宫去了。
皇后比长乐长公主只大了一岁,已经是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的娘。皇帝与她情谊深厚,后宫总共没几个人,自己过得顺遂,便有闲心兼济旁人,尤其是这个情路坎坷的小姑子。
等人一到,皇后立即将她请进寝殿,迫不及待地要开导她。
皇后刚出月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周身笼罩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姑嫂两人见了面,入座寒暄一番,皇后便寻机切入正题:“听你阿兄说,前日朝会,林中书出席了。”
董晓悦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挑挑眉,讥诮道:“他总算舍得痊愈了?”
皇后促狭地闪了闪眼睛,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拿手指点点她额头:“你啊你!得了场风寒,下巴尖了,嘴也利了。”
谁都知道林甫这场病是因何而起的,董晓悦对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加戏的便宜公公可没什么好感。
皇后笑够了,敛容道:“毕竟是长辈,日后成了婚,可千万别带出来,叫人说一句以势压人倒罢了,为此伤了夫妻情谊却是不值当。”
董晓悦听出来了,她嫂子必定是受了皇帝哥哥的请托,来探她的口风呢!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皇后没得个准主意,回头不好交代,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下了朝,林中书私下里去向你阿兄请罪,还特地提了你和他家二郎的亲事。这事他虽有错,可我们家也不算毫无过失……”
董晓悦面露愧色,这件事其实还是她做得不地道。
“林中书是国之股肱,社稷之栋梁,他已经认了错,他们林家也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必不敢轻忽你。依你阿兄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你还对林二郎有意,便再择个良辰吉日,早些完婚罢……”
皇后边说边留意小姑子的神色,见她郁郁的并无喜色,着实忧心,“若你不想嫁他了,也尽快作个决断,林氏与荀氏都不是一般门户,如此拖下去,越发不好收场了。”
董晓悦心里明白,如果林甫犟着不肯低头,这么拖着也无可厚非,可林家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不依不饶的便有些欺负人了。
这不是一个君主极权的时代,林氏这样的高门不能小觑。
皇后的话像一盆冷水,给她醒了醒神。
董晓悦沉吟片刻道:“阿嫂,我知道了,最多三日,我必定给阿兄和您一个答复。”
皇后掩着心口,如释重负:“这就好。”
旋即又关切道:“阿月,你我情同姊妹,阿嫂多言一句,那位荀公子……还在你府上么?”
全京城都知道荀子长住在长公主府,她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不过是不方便直说,旁敲侧击地劝她。
“荀公子只是与家里赌气才暂住几日,”董晓悦抿抿唇,喉咙里有些发涩,“我会尽快叫他回去的。”
皇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你能想明白就好,荀家不比别家,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你府上,总是说不过去的。”
董晓悦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且不说要不要嫁林驸马,反正她和荀延是不可能的——她是来过关救人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她把生病当借口自欺欺人,沉溺在荀面首的温柔乡里,对自己、对燕王殿下都是不负责任。
这对荀延也不公平,哪怕他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影。
对荀子长,董晓悦是有私心的,她尽力想找出他和燕王殿下之间的联系,却始终只有那点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的个性和梁玄南辕北辙,身上也没有灵物之类的线索——而感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董晓悦一整天心不在焉,宴会上一直在走神,说起来也玄乎,流水和鹤觞像是有灵性似的,屡屡飘到她面前,她心事重重,端起酒觞便一饮而尽,自己都不知喝了几杯,日暮被侍女扶上马车时,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回到公主府,董晓悦径直去了长留馆,她长年累月生活在kpi的鞭笞下,行动力十分强悍。
上巳节官员们也休假,贵游子弟都去水边流觞祓禊,荀延在寺庙里修行多年,习惯了清净,不爱往人堆里挤,索性宅在院子里看闲书。
董晓悦一身酒气地闯进长留馆时,他刚沐浴完,正歪在廊下竹榻上,喝茶赏花,顺便晾头发。
最后一抹余晖流连不去,为他镀上了一层靡丽又伤感的颜色。
董晓悦突然卡壳,就像写好的程序突然出了bug。
“这么早回来了?”他见了她很惊喜,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殿下喝了多少酒?”
董晓悦强行给自己打上一个补丁:“荀公子,永年里有栋合适的宅子出赁,明日让陈伯带你去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尽快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