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她总觉得杜蘅变成这副模样和江氏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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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晓悦出了葫芦巷,一路走到江氏宅子门口,只见两扇黑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楣两侧各挂着盏风灯。
她虽是魂体,却不能像鬼魂一样穿墙逾壁,正愁怎么进门,那黑漆木门忽然訇一声从里往外打开,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门里驶了出来。
董晓悦趁机一闪身,赶在门关上前溜了进去。
根据记忆穿过花园,她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江氏暂居的小院子,刚到门口便看到赵管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不时拿帕子掖掖脑门上的汗。
此时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不时有丫鬟仆妇进进出出,打水的打水,提灯的提灯。
董晓悦生怕撞到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的仆妇,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趁着有人往里端水盆的当儿,钻进门帘里。
屋子里有些闷热,人又多,虽然熏着香,可气味实在不敢恭维。上回见过的小婢子在屏风外候命,冯嬷嬷和陶大娘则在里面伺候。
董晓悦绕过屏风,蹑手蹑脚地走到江氏的榻前,只见她双目紧阂,气若游丝,一张脸在灯下惨白得像纸一样,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如果不是一串串眼泪和着汗水不断从脸侧滑落下来,董晓悦简直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冯嬷嬷抓着她的手,不住地掐她虎口,见没什么用,又轻轻拍她脸,一边焦急地唤她:“娘子,娘子,你醒醒,千万莫要睡着了。”
稳婆陶大娘也道:“娘子屏住气再使劲,这头一遭总是难些,奴婢已经看见小郎君头顶了,你再使一回劲……”
江氏闻言却是轻轻摇摇头,不住地掉眼泪。
陶大娘脸色越来越难看,与冯嬷嬷交换了个眼神,无奈地摇摇头。
董晓悦探头一看,只见褥子上一大摊水渍,却不见婴儿娩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要是羊水流光了还生不出来,孩子是会缺氧的。
冯嬷嬷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俯下身贴着江氏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江氏抽噎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把着冯嬷嬷的手,哭着道:“嬷嬷,你说实话,云锦他真的死了么?你为什么瞒着我……”
冯嬷嬷唬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她的嘴,觑了眼稳婆,慌慌张张道:“娘子又说胡话了,赵管事已经遣人去大宅了,府君很快就到了……”
她不说还好,一提起谭孝纯,江氏蓦地止住了哭,不知哪里来的劲,将冯嬷嬷的手一挣,眼睛里满是恨意,嘶声道:“谭孝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冯嬷嬷急着描补:“我家娘子莫不是魇住了,怎么净说胡话!”
陶大娘一直佯装没听见,此时方道:“女子生产容易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魇住也是常有的事,奴婢见过不少,前个张主簿如古人生小郎君也是稀里糊涂地张口胡言,娘子和嬷嬷放心,奴婢不是那起多嘴多舌的,不会出去乱说嘴。”
冯嬷嬷神色尴尬:“陶娘子经多见多,小郎君洗三还得劳动你帮忙。”
又转头劝江氏:“娘子,你想想小郎君,别再犯糊涂说胡话了!”
江氏这才安静下来,静静地淌眼泪。
泪眼婆娑中,她忽然注意到床边似乎多了个人。
董晓悦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只听江氏犹疑道:“菩萨?”
冯嬷嬷顺着江氏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困惑道:“娘子你在同谁说话?”
董晓悦见江氏认出了自己,便道:“你看得见我?”
江氏点点头:“菩萨是来带我走的么?”
冯嬷嬷不由大骇:“娘子你清醒些,莫要吓老奴!”
陶大娘也着实唬得不轻,胳膊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连连默念阿弥陀佛。
董晓悦走到她床边,俯下身道:“我是来叫醒你的,这只是一场梦。”
江氏轻轻笑了笑:“菩萨莫要骗奴,奴的刘郎死了……奴也不能独活……”
董晓悦心知她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眼见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只得下了记猛药:“你不想替刘云锦报仇吗?”
江氏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你死在这里,谭孝纯仍旧逍遥快活,刘云锦的家人永远不知道他下落,他留下的骨肉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董晓悦气急败坏地道。
“这真的是云锦的……”
江氏话音未落,董晓悦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再定睛一看,她已经回到了佛堂的莲花座上。
惊魂未定,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第88章 入梦
伴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啼哭, 白羽小和尚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片刻之后, 一个身着褐色布衣的村妇推门出来,如释重负地对白羽道:“小师父,恭喜恭喜, 贵人生下个小郎君, 母子平安。”
白羽苦涩地一笑,心道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恭喜的,不过转念一想, 这江氏身份特殊,若是在寺里出了差池,主持难辞其咎, 眼下她自个儿化险为夷,寺里也免于一场无妄之灾,四舍五入也算是喜事,便对那村妇行了个合掌礼:“托赖王檀越相助。”
免不得又在心里埋怨, 这江氏也真是的, 大着个肚子不好好在自个儿家里待产,偏生跑到他们法藏寺来求梦, 谁知突然发动起来,急煞了他们这些和尚,好在附近猎户家的娘子王氏有过助人分娩的经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冯嬷嬷走出来, 一脸歉意地对白羽道:“今次多亏了小师父相救,大恩大德,我家娘子和奴婢没齿难忘。”
白羽如今见这主仆俩便来气,僵硬地回了个礼:“檀越多礼了,若是要小僧去贵府报信,吩咐一声便是。”
冯嬷嬷赧然道:“有劳小师父费心,怎么敢再劳动小师父。我家郎君不在城中,家中也没个话事之人,娘子眼下这情形也不能受车马的劳累......”
白羽一听脸就发绿,这是想赖着不走?在和尚庙里分娩就已经够荒谬的了,难不成还想在他们法藏寺坐月子?
冯嬷嬷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娘子说佛门清净之地,不洁之身不敢久留,方才听那王娘子说五里外有个玉仙观,待歇过这半日,咱们就往那观里去了。”
白羽听了这话脸色才好些,那玉仙观是个女道观,他们去那儿爱歇几天歇几天,好赖与他们法藏寺无涉,便道:“如此贫僧便不挽留了,那玉仙观里都是女冠子,江檀越去那儿也有个照应。”
冯嬷嬷千恩万谢,又说了一箩筐好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封银子要给寺里添香油,白羽推辞一番,对方执意不肯收回去,他也就接了。
冯嬷嬷转身回了屋里,酬谢打发走王氏,轻声对江氏道:“娘子,奴婢与那姓王的村妇说定了,由她找几个壮实的仆妇,晚些伺候您去玉仙观。”
江氏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却抱着怀里小小的襁褓不肯放手。
听见冯嬷嬷的话,她只是讽刺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嬷嬷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冯嬷嬷一时语塞,嗫嚅道:“娘子总不好留在这僧寺里。”
他们这回是趁着谭孝纯回乡替父母移坟的当儿偷跑出来的,想着明日一早就回,便对赵管事等人谎称是到常去的净衣庵散散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眼下也只能扯个玉仙观当幌子,等谭知府回来能不能瞒得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江氏:“也是,在这儿搅扰人家也不好。”
随即又去端详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嬷嬷,你看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云锦?”
冯嬷嬷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慌慌张张去捂她嘴:“娘子莫要乱说!等见了府君可千万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
江氏一甩头,腻味地笑了笑,垂着眼不说话。
冯嬷嬷见她这样子,知道怎么劝都听不进,也就闭上了嘴。
白羽和尚解决了江氏这个大麻烦,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可一想到西边禅院里睡了一天一夜没动静的杜使君,略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法藏寺好容易太平了两年,平地又掀起波澜来,一边是知府家的外宅生孩子,另一边是监察御史连睡一天一夜不醒,两个都是他们这小庙惹不起的,这得亏他是个和尚,要不头发都得愁白了。
他一边挠着秃头一边往杜使君下榻的禅院去,走到半道上,远远看见师弟慧如急急忙忙奔过来:“师兄,使君醒啦!”
白羽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董晓悦白忙活一场,又回到菩萨像里待着不能动弹。
最难受的是,她虽然能听见后面院子里的动静,却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她能出来江氏大约是没事了,那杜蘅呢?
回想了一下梦中的经历,董晓悦觉得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首当其冲就是那无头女鬼沈氏,她和江氏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跟着她?只是为了告诉她刘郎被害的秘密?她又是怎么知道刘郎被害的?
董晓悦先前怀疑过刘云锦是沈氏的儿子,不过根据年龄一推算就知道不可能。
她直觉沈氏可能是从这梦里出去的关键,可是被困在这里,她没有丁点办法。
等了半个多时辰,后院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孩子不足月,哭起来中气倒是足得很。
董晓悦只当他给自己解闷了,那婴儿却消停下来,大约是哭累了睡着了。
不一会儿,江氏身边的冯嬷嬷走了进来。
冯氏从案上拈了炷香,在油灯上点了,插进香炉里,跪倒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多谢菩萨保佑娘子诞下小郎君,求菩萨保佑小郎君平安康健,聪敏富贵,长大考个状元郎。”
董晓悦闻言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不过那感觉像火星一样转瞬即逝,待要细察时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冯氏絮叨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佛堂里又安静下来。
董晓悦闲得无聊,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周遭光线已有些昏暗,夕阳从窗户和大门透进来,把水磨青砖地面染成了暖色。
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突然发现脚下跪着个人,头顶光秃秃的,无疑是个和尚。
见不是杜蘅,董晓悦正有些失望,便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董晓悦忽然发现,当熟悉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脚步声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是燕王殿下。
跪着的和尚却是一动不动,浑似什么都没听见。
杜蘅走到那和尚身后五步远处停住:“在下见过大师。”
董晓悦这才明白过来,跪下她脚下的原来是法藏寺的住持大师。
他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了么?董晓悦不禁纳闷。
杜蘅出了声,那住持不能再装聋,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身向杜蘅行了合掌礼,哑声道:“檀越。”
那声音十分嘶哑,如同铁器在砂纸上刮擦,不像人类,倒像是衰老的野兽,听着让人无端感到凄惶。
“累大师为在下破戒,愧不敢当。”杜蘅道。
董晓悦这才想起来听白羽说过,这主持修闭口禅,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了。
主持没接他的茬,直截了当地道:“檀越请早回罢。”
董晓悦怀疑这大师是不是太久没开口,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蘅好歹是个官,这么大剌剌地下逐客令,就不怕他打击报复?
杜蘅显然也没料到这和尚对他这么不客气,不过他涵养不错,不愠不怒,仍旧好声好气地道:“大师,在下来时询问过贵寺的规矩,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求三夜,在下只求过两夜,于情于理都能再求一夜,还请大师成全。”
“贫僧是敝寺住持,规矩亦是贫僧定的,檀越请回。”
杜蘅还想尽力争取一下,住持却只当他是空气,转过身背对他,脸上长长的刀疤在摇曳的灯火中越发显得狰狞。
董晓悦都有些恼火了,她还指望在梦里跟燕王殿下商量商量呢,不让他求梦怎么办?这老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了。
杜蘅倒是维持住了风度,彬彬有礼道:“既然大师不允,在下明日再来。”
主持缄默不语,杜蘅等了半晌见他没反应,只得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将将走到门口,住持突然道:“檀越所求乃是镜花水月,注定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