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这案宗看着有厚厚一叠,似乎挺详实,可全然经不起推敲。
杜蘅也是蹙起了眉:“李家是当地巨贾,与那县令想来多有往来,不知内里有何勾当。”
“这就说不通了,关系好不更应该查出真凶,把凶手绳之以法吗?为什么随便抓个人搪塞?”
杜蘅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这件案子里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沈氏是为了给人抵罪,那个真正的凶手又是谁?会是李家人吗?”董晓悦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件案子里有太多模糊和说不通的地方,”董晓悦想了想道,“看来还是得去一趟洪阳县。”
杜蘅没有异议:“我这就吩咐下人备车。”
“说起来你阿耶可以随便往外跑吗?公务怎么办?”
杜蘅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他阿耶耶初到蜀州时是很忙的,当时一州事务百废待兴,几乎天天在府署中处理公务到日暮,有时候甚至要忙到深夜。
不过他们在这儿待了半日,也没有通判、典史等人找来,很不寻常。
他思索了一下,大约因为是梦,终究有别于现实,或许只需断清这桩疑案便可。
“你会处理公务吗?”杜蘅反问道。
“……”董晓悦一时被他问住,“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杜蘅没理她,直接出去吩咐衙差备车马。
第92章 李家
在出发前往洪阳县之前, 董晓悦和杜蘅又去地牢见了一次沈氏。
虽然知道从她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来, 董晓悦还是不死心。
沈氏果然还是一口咬定李家那三个人都是被她所杀。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不遗余力干扰司法公正的犯罪嫌疑人,董晓悦快要失去耐心了, 可又不能入乡随俗地刑讯逼供。
她提着衣摆蹲下身, 注视着沈氏的双眼道:“那好,你把案发当日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遍。”
沈氏心虚地垂下眼眸:“回府君的话,犯妇……不记得了。”
“……”董晓悦瞥了一眼她被夹棍夹肿的指关节,换了个问题, “案发前你在哪里,这你总记得吧?”
沈氏觑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 嚅了嚅嘴,犹豫片刻道:“回禀府君,犯妇在自己卧房内……”
像沈氏这样的弱女子一次杀掉三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其中还有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
董晓悦对沈氏的供词压根不相信, 可她又不能撬开沈氏的嘴, 只得叹了一口气:“不管你是在给谁顶罪,我都会把他找出来。”
沈氏听了这话仍旧无动于衷, 只是把眼睛垂得更低了:“回府君的话,李家三口真的是犯妇所杀。”
董晓悦不置可否,撑着膝盖站起身,伸展了下蹲麻的腿,转身对杜蘅道:“蘅儿, 我们走。”
这声春风化雨的“蘅儿”让杜蘅压根一酸,当即就想拆她的台,一想还有外人在,把一声冷哼憋了回去。
乘马车到洪阳县大约要半日,还有挺长一段崎岖山路。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以便在车上温习案宗,讨论案情。
不过杜蘅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董晓悦从上了车便开始睡,杜蘅只得一个人埋头用功。
谁知道瞌睡也是会传染的,他只看了一刻钟不到,便也打起了呵欠——他平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怠惰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见近墨者黑。
董晓悦中途被颠醒,发现杜蘅不知什么时候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卷轴掉落在地也没发觉。
车厢里有些闷热,他睡得双颊发红,鼻尖上冒了层细汗,长睫轻轻颤动,嘴角还有个小小的口水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时隐时现。
比起醒时偶像包袱三百斤的别扭少年,睡着了的杜蘅显得很好欺负。
董晓悦慈父心肠发作,忍不住轻轻掐了掐他脸颊。
杜蘅皱了皱眉,发出一串嘟嘟囔囔无意义的声音,咽了咽口水。
董晓悦发现了这个消遣,顿时来了精神,就着茶水吃了一屉点心,从杜蘅脚边捡起案卷,仔细看李家诸人的口供,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马车停在洪阳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客舍门口,这是他们今晚落脚的地方,一来天色晚了,两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蜷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二来他们也想在讯问李家诸人前从侧面打听一下消息。
他们此次来洪阳县没用官府的仪仗,只带了一个长随,青布马车也很低调。
两人去房间洗了把脸,休息了片刻,便去整个县城最大的酒楼用晚膳,顺便打听消息。
与他们预料的一样,到处都在谈论李家的凶案。
他们刚在二楼大堂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坐下,还没来得及看菜牌,便听邻桌两个中间男人议论李家的事。
董晓悦立即竖起了耳朵。
“……李三春和他大儿子一死,家产可都便宜了那个妾生子,李二这回可是翻身咯。”一人艳羡地咂着嘴道。
他同伴附和了两句,摇着头道:“他们家那个小妾,看着娇滴滴的,没想到……哎,你听没听说,那个陆大娘眼睛被剜了?”
第一个男人压低声音:“李家那个老娘们儿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镇日里打鸡骂狗,招这个惹那个,这不,兔子急了还咬人呐!我表姐夫不是在李家做事吗?听说那小妾三天两头叫他们大娘打,打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真正是红颜薄命……”
“那小妾生得倒是真好,配那猪肉似的李三春真是糟蹋了……”
“可不是,听说是京城买来的,那脸蛋那身段儿,啧……”
“哎,问问你姐夫,那死鬼李大郎跟那小妾……是真事儿不?”
第一个男子呷了一口酒,和同伴凑着头唧唧哝哝说了半晌,不过董晓悦和杜蘅就听不清了。
董晓悦看了看邻桌两人,只见他们衣着寒酸,桌上除了一壶酒便只有一碟杂豆,心里便有了计较。
对着跑堂要了一壶好酒,一卖白切羊,半只风鹅,一只烧鸡、一条蒸鱼并两个蔬菜。
杜蘅皱了皱眉,忍了忍没忍住:“才两个人,点那么多荤腥哪里吃得完……”
董晓悦隐约感觉到了小崔帐干勤俭持家的气息,故意逗他:“吃不完就倒了,你阿耶有的是钱,可惜这乡下小店没有燕窝鱼翅,吃一碗倒一碗那才叫开心呢!”
杜蘅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寻自己开心,可想象了一下那情景还是不寒而栗,手一抖,差点连茶碗都拿不住。
董晓悦见他小脸都发白了,赶紧爱怜地薅了薅他的脑袋:“逗你玩呢,放心,阿耶省吃俭用攒的家产将来都是你的。”
“……”似乎有点被安慰到。
说话间跑堂的把酒肴端了来,董晓悦站起身,端起白切羊肉和半只硕大的肥鹅,往旁边那两人桌上一放,作了个揖,满面笑容道:“两位兄台,方才不小心听见你们说到那李家,不知李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停下筷子,露出戒备的神色,其中一人偷偷瞄了一眼金黄油亮的烧鹅,咽了咽口水,迟疑道:“这位老哥是……”
董晓悦一看有戏,自来熟地打横坐下:“在下杜贵,字百万,是打南边来的,做点小本生意。听说那李三春是蜀中数一数二的茶商,想找他买一船货,谁知道昨晚一到贵地就听说他家在办白事,在下一个外乡人,两眼一抹黑,还要麻烦两位兄台指教指教。”
她说话的时候,两人眼睛也没闲着,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董晓悦出门自然没穿官服,挑了身低调的藏蓝云纹缎子直裰,看起来就是个乡绅地主的模样。
不过杜蘅他爹身材高大富态,看着很有派头,举止虽然亲切平和,却令人不敢轻忽。
两人犹豫来犹豫去,到底在羊肉和肥鹅面前败下阵来,压低了声音对董晓悦道:“咱们本来不该多这个嘴,不过看老哥你是个实诚人,千里万里地来这里一趟不容易……”
董晓悦连连点头:“在下晓得,在下晓得,多谢两位仗义。”
“那李家造孽啊……”那人呷了口酒,摇了摇头,开始讲李家的惨案,另一个人时不时补充两句。
他们讲述的案情和案宗上记载的总体上差不离,只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那李家夫妻为富不仁。
李家是蜀州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一直在京城做生意,前两年才携家带口地回到老家洪阳县,李家人丁不算兴旺,正妻陆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死者之一李大郎,此外就只有妾室朱氏生的李二郎。
李三春面貌丑陋,五短三粗,却丝毫不妨碍他贪花好色,这些年陆陆续续娶了七八房妾室,不过因为大娘善妒,小妾们的孩子不是养不下来就是没满周岁便夭折。据说李三春为这没和陆氏闹,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差点休妻。
沈氏就是在夫妻俩闹得最凶的时候被李三春买进府的,后来夫妇两人和好如初,沈氏就成了大娘的眼中钉,别的小妾只是打骂罚跪,只要没怀上孩子还好说,那沈氏则是一天三顿地毒打,种种残忍的手段简直比刑房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李三春不管管?”董晓悦问道。
“管?呵呵,”那人讽笑道,“那李三春巴不得他娘子有个出气的,你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听我表姐夫说,他自己也没少打。”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有点猥琐:“听说那小娘子原先是金陵的花魁娘子,尝过不少男人,李三春大概是自个儿不行,怕叫小妾瞧不起,靠着打她壮声势逞威风,见天地从床上打到床下。有一回那沈氏去庵堂进香,不巧下雨,迟了个把时辰没回去,那李三春和他大儿子两人揪着她头发在大街上拖,千娼妇万淫妇地骂,这可不是我钱二红口白牙地瞎说,街坊都看得真真儿的。”
想起沈氏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董晓悦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转身拿了自己桌上的酒壶,替那两人满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杜蘅正打算给自己倒酒,酒壶便被董晓悦抢走,又舍不得再叫,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那败家的老子却不能体会他的苦心,和那两人把酒言欢,三两下就把一壶酒喝得见了底,干脆叫了一坛子。
那两人有些醉意,拿筷子点点正襟危坐的杜蘅,大着舌头道:“那是老哥家的小公子么?真真出色,怎么不过来陪咱们喝两杯?”
杜蘅虽然穿得低调朴素,但是容貌气度太过出众,一点都不像是地主家的儿子,说他是王孙公子恐怕都有人信。好在年纪尚幼,虽然引人瞩目,却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戒心。
董晓悦一听慌了神,借她十个胆也不敢叫燕王殿下来陪酒,心里一急,口不择言地道:“毛还没长齐呢,不让他沾酒。”
两人都夸她好家教。
杜蘅转过头,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吓得董晓悦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酒过三巡,那两人已经醉眼迷蒙,嘴上没了把门,也不管什么交浅言深。董晓悦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试探道:“李家七八个小妾,那大娘为何可着一个沈氏欺负?”
话多的那人咂了咂嘴:“因为那宝贝儿子呗!”
“李大郎?”董晓悦故作不解,“又有他什么事儿,不是他阿耶的妾室么?”
那人笑道:“听说李三春那老东西弄坏了身子,早不中用了,那沈小娘进府一年有了孕,你说那是谁的种?”
“不是吧......”董晓悦瞪大了眼睛,“孩子没生下来?”
“那哪能让她生下来,你当他们家大娘吃素的?”那人嗤笑了一声,“他家大娘把那傻儿子看得眼珠子似的,成天防这个防那个,不知发卖了多少奴婢,谁晓得......哈哈。”
另一个人道:“那李大郎长得跟他那死鬼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不如我呢,花魁娘子能瞧得上他?”
董晓悦眼见把他们知道的事都套了出来,便站起身道失陪,回到自己的桌子。
杜蘅捧着个茶碗斯斯文文地啜着,眼前一桌子菜只动了几筷子。
“不合胃口吗?”董晓悦关切地夹了一筷鱼肚腩到他碗里,“蘅儿,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才行。”
杜蘅大逆不道地瞪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吃掉了碗里的鱼肉。
董晓悦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刚才打听来的事像块石头梗在胸口,只吃了几筷蔬菜就撂下了筷子。
一顿饭吃完,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杜蘅很是纠结了一番,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找跑堂小二要个食盒打包回去。
到了该会帐的时候,董晓悦厚着脸皮对那伙计道:“记在高澹帐上。”
说罢带着儿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酒楼。那伙计送往迎来,惯会看人,一见那父子通身的气派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又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高县令的名讳,愣是没敢拦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