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他看见狮群在首领母狮的策动下如臂使指般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隔离并包围了目标;
他看见首领母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朝前跃起,落在了角马背上,有力的前臂死死抱住猎物的脖颈,长长的指爪就像死神的镰刀;
他看见角马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癫狂地蹿跳着,最终还是无力回天,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看见死亡,以及在死亡中闪烁着的生命的火花。
“太棒了!”人群欢呼起来。
“酷!”男孩小声说。
仿佛听到了这些赞美,母狮在松开嘴后就把猎物留给狮群,独自朝车辆密集处行来。
它在走动时显得非常优雅,连尾巴摇晃的弧度都带着一股被好好收敛了的野性,就像一头被系上礼物带的花豹,谁都知道华服下蕴含的力量,却也没有谁不为这种矛盾的碰撞而战栗。
没有一辆车动弹。
常来拜访国家公园的客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而剩下的人则在向导的安抚中保持了一种兴奋的镇静。随着狮子越走越近,游客们不仅没有退开,反而靠得离窗户更近了。即使那些坐在敞篷车上的乘客也毫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的还叫着狮子的名字。
直到它最后停在一辆黑色的车边上。
“她喜欢你们。”向导说。
爸爸发出了一声像小狗狗被踢到一样的声音,要不是车门锁着、向导拉着,他可能当场就要下车去进行亲密接触了。
妹妹整个人都趴在了车窗上。她咿咿呀呀地叫着,手掌在窗户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在和她呼应似的,狮子转转耳朵,抬起前爪在车身上轻轻一搭。
“我的天!”爸爸梦幻地叫道。
男孩猛地往后一退。
“别害怕,她没有恶意。”向导轻声安慰道,“是不是,图玛尼?好姑娘。”
慢慢地,男孩才敢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母狮又站了一会儿,才把前爪放下,朝后方去了。
在车子重新启动后,向导无奈地解释道:“她喜欢互动,我们尝试纠正了很多次,但她还是坚持这样。不知道是因为在我们没看到的时候受过游客的帮助,还是因为太聪明,能记得我们救过她的妈妈和姐妹。总之……现在谁都没办法。”
作为工作人员的向导是又喜悦又担忧,可作为游客的爸爸才不会想那么多。
他开心到简直能吃下三碗饭,回去都不想洗车了。这天晚上回到酒店还在念叨狮子的事,没坐一会儿,又打开纪念册准备给妹妹买点纪念品带回家。
等他下好单,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坐在电视机前刷手机,似乎在查看国家公园的官网,时不时还保存些狮子的照片和新闻,半点没想起来那台可怜的游戏机还躺在车上。
果然。
老父亲乐呵呵地想。
谁能不喜欢毛茸茸的大猫咪呢?
第14章
互动对安澜来说是一种缅怀过去的方式,也是一种辅助生存的方式。
虽然人们不会承认,但明星狮子和一般狮子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大猫迷会通过各个渠道搜索明星狮子的最新资讯,关注它们有没有失踪,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和牧民发生领地冲突……不至于像一些名声不显的狮子一样从失踪到死亡都没人发现。
安澜第一次尝试互动是在排除陷阱后的两天。
那时护林员队长带着另一个小组来巡逻,等他们穿过水坝、走进北区,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一开始队员们有点紧张,时不时会去摸摸手里的武器,等安澜跟了两次、三次,她的名声就传开了。
有了护林员做铺垫,安澜在一次狩猎过后做了一个新尝试:她开始回应自己的名字。每当有游客呼唤“图玛尼”,她就会通过甩尾巴、转耳朵和短促的吼叫来应和,有时还会走到车边上,用尾巴轻轻拍打外壳。
没人觉得奇怪。
毕竟许多人工饲养的大猫都认名字,当碰到一头通人性的野兽时,游客当然也倾向于认为它是被救助过或很聪明,谁能想到它是被穿了呢。
等几个视频传出去还上了好几次推特趋势,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保护区里有一头亲人的狮子,点名要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雨季尾巴,工作人员给她戴上了无线电定位圈。
赶来安装的是兽医和项目组研究人员。按照规定,他们原本应该直接对安澜进行麻醉,但熟知动物麻醉风险的赵博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措——他想看看这头亚雌的底线在哪里。
当志愿者试图阻止时,赵博士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干这行有三十多年了,孩子。相信我,一看到它们的眼睛,我就知道哪些是能亲近的,哪些是不能亲近的……”
他意犹未尽地回忆着。
“……十几年前我和同事一起救过一头雄狮,他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我们给他包扎好,放归草原。后来每次到那一片去工作,他都会从狮群跑出来欢迎我们的车,和我们打招呼,离我们不到两米远。好几回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摸他的毛,他也只是回头看看,从来没有龇过牙、伸过爪子……”
志愿者心说您老人家可能违反了两百条安全守则。
但他不认为赵博士在说假话。
狮子是群居的,群居意味着有等级制度,一些知名狮子专家(如狮语者凯文)可以和散养狮子一起散步玩耍,并不是因为狮子被驯服了,而是因为他们被视作狮群的一部分。群居动物从来都比独行侠好亲近。
“……都不像大猫了,亲得像小狗狗一样。”
十几米外,安澜嗷了一声。
“说她是小狗,生气了。”赵博士哈哈笑。
他从车上把项圈取下来,安全起见给自己戴上了护脖。几个志愿者拿着近身武器,向导背着枪,萨曼莎举着摄像机,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
十米,五米,三米。
安澜意识到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现在她长大了,有了自保能力,可以偶尔脱群行走,不像小时候那样要紧紧黏着父母了。现在她可以选择去做更多事,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性去更好地生存,甚至去保护族群。
她趴卧下来,脑袋贴在地上。
一个放松的姿态。
赵博士缓缓靠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蹲下。他把项圈放到地上,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安澜盯着那双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歪了歪脑袋。
老兽医看着很紧张。
唯一一个比他更紧张的只有安澜自己。
她边靠近边观察四周,既没有压低身体也没有收起尾巴,不想表现得有攻击性,从而伤害到一个多年来始终在救助动物的好人,或者给自己招来伤害。
一点一点地,距离在缩小着,直到她毛茸茸的脸颊和人类干枯的皮肤相贴。狮子把沉甸甸的大脑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里,从下而上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的老天爷啊。”志愿者一字一顿地说,好像马上就要因喘不过气来而呼叫救护车了。在他身边,向导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简直怀疑自己是在看迪士尼电影。
赵博士以慢动作摸索着把项圈戴好,眼里带着笑意,似乎还有一点点湿润,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会来欢迎他的现在大概率已经不在了的狮子男孩。
等救助车离开时,他还从车窗里不断向后张望。
就这样,安澜成了唯一一头未经麻醉就戴上定位圈的大狮子,而且从那以后,工作人员都不再因她靠近营地而大惊小怪了。
除开偷猎者,在保护区碰到人类时她收获的都是善意,安澜也总是对这种善意加以回应。
原本她还担心其他狮子跟着学,但发现自己纯粹是想多了。不说两个看见人跟看见死神没两样的弟弟,连被救过的苏丽都怕人怕得要死,拿把刀逼在它脖子上估计都没用。
也是好事。
随着安澜和人类互动的次数变多,她很快发现这种行为带来了一个好处:了解新闻。
游客们喜欢聊时政和娱乐新闻,护林员喜欢聊家长里短,向导们喜欢聊保护区里各个族群的动向,志愿者们喜欢聊高层的八卦,兽医们则喜欢聊动物伤势和流行病现状。
从人类的交谈中,安澜总能获得新信息,并加以分析。这对失去互联网两眼一抹黑的她来说是件大大好事,不仅可以用来休闲解闷,还能及时规避危险、逢凶化吉。
但新闻不总是好消息。
在和男孩女孩互动后不久,安澜听到了一则关于老家的新闻。
西岸领地遭大难了。
原本西岸狮群一共有六头成年母狮,在小分队离开后就剩了五头,由三头入主领地的流浪雄狮统治。在过去的两年间,因为领地争端没了一头雄狮,伤了一头雄狮;因为狩猎意外没了一头母狮;还有另一头母狮在外出产崽时和巴沙狮群发生冲突被杀害,不用说,小狮子也活不了。
本来减员就够厉害了,新一波九头亚成年如果能养大也还能填补损失,结果碰到那段时间的猖狂偷猎,又有三头中了套,两头没了,一头断腿。如果这还不够惨……健康的六头亚成年里只有一头雌性。
如果唯一的一头亚雌养不大,然后其他成年母狮再出什么事,那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狮群可能要就此消亡了。
狮群衰落,活动范围渐渐被南侧的巴沙狮群压缩。反观水坝领地,因为活跃着三个族群的缘故,一直在不断地向外扩张。
安澜对西岸还是很有感情的。
听说破耳老母狮还活着,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而思索这对小分队来说是不是个机会。但根据脑海中的势力图,她知道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困难横亘在回家之路上。
在水坝和西岸的直接连线上共存在着三片领地,其中有一块占据了整个保护区四分之一的土地,上面生活着一个巨型狮群——平原狮群。
平原狮群和几个小分队的地主是布莱克雄狮。
布莱克是保护区最大的雄狮联盟,由七头兄弟雄狮组成。它们从被赶出家门流浪开始就一起狩猎、一起战斗,虽然性格各异,但感情非常深厚。
马赫蒂带着西岸小分队流浪时都是选择从平原领地的外围绕行,不愿意和七兄弟发生冲突。
但老父亲的招数现在不管用了。
从向导的话来看,布莱克联盟刚刚驱逐了隔壁的地主,势力范围从保护区中部最西侧一直蔓延到最东侧,没有一个联盟敢直撄其锋。
七头。
安澜咋舌。
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从小就喜欢野生动物。那会儿大家听说的都是独狮王,从动物小说到动画电影描述的也都是独狮王。
后来狮子的生存空间受到极大压缩,催生了许多雄狮联盟。再后来保护区总规模有所扩大,但野生动物保护也做得更好了,保护区划定速度追不上狮子繁衍的速度,巨型联盟屡见不鲜,在南非还出现了九头雄狮联盟,独狮王渐渐成了孤胆英雄和注定悲剧的代名词。
这也是马赫蒂声名远扬最重要的原因。
它强大、美丽、仁慈,最重要的还是个独行者,完美符合大猫迷对古典雄狮的一切想象,是活着的木法沙。
但即使是马赫蒂,也没有同两个儿子疏远。黑耳朵和托托现在还能和来探亲的老父亲贴贴,半点没有被赶出领地的意思,也没有想离开家出去闯荡的意思。
它们说不定会组成一个父子联盟。
这些情况在安澜脑海中转了一个圈,都被好好地收在“待办事项”一栏里。她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先去处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吸猫。
她穿过树林,跃上一处小土堆,观察方向。这几天母亲都躲在离狮群一公里外的灌木丛里,白天奶孩子,晚上和女儿一起出去狩猎。
母亲除了在产崽第一天看到女儿时哈了气龇了牙,后来都一副爱咋咋的表情,甚至还会在不奶孩子的时候走到边上去坐下享受个人空间,大概是看出安澜很小心,不会伤到小狮子。
每当这时,安澜就会在灌木丛里蹲下。
幼崽们已经会在姐姐身上爬来爬去了,才一周大的小不点可爱极了,看着像一二三四五六只小猫咪,她可以什么事都不干盯着看半天。
这天安澜突发奇想,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母亲是怎么叼它的,于是选了个头最大的一头幼崽尝试了一下。
这个动作看着简单,真做起来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