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两辆车停在离狮群差不多有七八十米的地方,十几个人呼啦啦地下了车。阿尔伯特对镜头说着自己写好的开场词,结果他的词都还没说完,在没人呼唤的情况下,狮女王踱着优雅的步子,已经走到离他们只剩十几米的地方了。
人在电视上可能看不出狮子有多大,但当一头狮子真正站在跟前时,那种看到猛兽的恐怖感是无可比拟的。阿尔伯特朝两侧看了看,发现向导和医疗小组的表情比较一致,都是警惕而不紧张。他想了想,还是选择继续把开场词说完,接着让镜头拉到狮子近景。
仗着有过一次接触经历,赵博士站在人群最前方。当狮子过来时,他做了个奇怪的举措:他铺开方布,打开医疗箱放在地上,然后蹲下身。母狮用一种慢得让人心急的速度走完最后几米,低头轻嗅着。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它好像真能明白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比他更不正常的显然是拥有两个博士学位的赵博士。
只听老先生用非常严肃非常正式的语气对一头狮子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差点出事了,对吧?我给你说,这个保护区要不太平起来了,西边那狮子死得多惨,要真得了病,你也得死成那样,这么说是不是觉得很害怕?诶,怕就对了,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快快把针打好。”
阿尔伯特:“……”
他张张嘴,有心想说狮子肯定听不懂这些话,又怀疑赵博士是个有童趣的老小孩,哄狮子像哄孩子一样,半晌说不出口。等他思来想去,决心把这个片段也剪进科普视频用来活跃气氛时,就发现狮子竟然状似不耐烦地在地上敲敲尾巴,又抖抖耳朵,趴下了。
这!不!科!学!
主播先生此时完全把自己的信仰抛在一边,脑子里只有科学一个词在飘来飘去。他无意识地和老板手扶着手,看着赵博士慈眉善目地从医疗箱里掏出针头,又掏出药水。发现狮女王没有反应,一直很喜欢它的哈赞也走了过去,很快,一整个小组都忙碌起来。
人类忙活的时候,狮子一直坐在地上,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在针快碰到皮毛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什么异常反应。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根针头就这么戳破了狮子大腿上的皮肤,进到肉里,将整管疫苗注射了进去。
负责人啧啧称奇。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摄影师震惊地说。
“我觉得这不适合当做科普视频,”阿尔伯特附和道,“否则我还得在视频上打上各种警告标记,以免某些蠢蛋真的跑到大草原上去找只狮子以为能给它打针。”
他们三个在那里感慨,两位科研人员却已经被兽医们鼓舞得支棱了起来。他们干净利落地也掏出自己带的各种工具,就准备上去给狮子测量各种长宽度数据,在测量脖围时,其中一个还没忍住薅了把软乎乎的耳朵,结果被狮子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负责人又啧啧称奇。
等研究人员搬出一台秤,试图哄狮子站到秤上面去时,赵博士就坐在方布上,还在用他们听不懂的话唠唠叨叨。这次不像是跟狮子说话了,倒有点像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你说说你,你现在了不得了,整个西边都打下来了,怎么这么出息呢?“
他摸了摸狮子的侧面,那里有一条被爪子抓出来伤疤,显然是个战斗勋章。他并不知道这个印记是什么时候抓上去的,从深度和长度来看,这一把肯定相当凶险,只能是以命相搏时才会用出这种力气。
”唉,能打架好,能打架活得久,哈赞还在那瞎操心,回去一做检查看到没问题乐得直拍大腿。我就给他说,万一是不喜欢白狮子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来劲了。
“前两天营地送来头黑鬃,从东边救助的,一个抗一窝鬣狗被咬伤了。那体格,那身段,那叫一个威猛,那叫一个好看,到时候把它弄出来给你们凑一对,怎么样?反正王子是个省心的,不见得会打起来,干脆凑个黑白双煞!……”
狮子人性化地半合眼睛,就像在翻白眼 ,然后用尾巴球朝他小腿上拍了一下。
“……黑鬃不喜欢?”老爷子沉吟,”没关系,我们接触的狮子还很多。之前有人联系保护区想放归狮子,那头据说还有巴巴里狮血脉,漂亮得不得了,要不给那头弄来瞧瞧?“
狮子又拍了他一下,这回用的力气更大了。
“说说你还不乐意了?”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负责人在旁边第三次啧啧称奇,仿佛化身为一个无情的啧啧啧机器。
大概坐了有十几分钟,赵博士絮絮叨叨地聊到天南海北,忽然随队向导提醒众人都站起来。阿尔伯特抬头一看,才看到那头雪白雪白的大狮子正在人群走来,但速度也不太快,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好像它只是想来看看情况,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都别动!”向导警醒地说。
王子走到离人群二十几米的地方,视线在母狮和人类身上来回游走。阿尔伯特就看到狮女王非常自然地从秤上下来,走到雄狮身边,和它礼节性地贴了贴。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药水的气味,还是认出了这些人是几天前把它麻倒的人,白狮子有点不安地踱着步。狮女王连声低吼,它才在原地坐下。当它张开大嘴打哈欠时,阿尔伯特发现那上下两排牙齿间能塞下一个人的脑袋还绰绰有余。
向导轻声给他科普,意思说这头雄狮其实也被人类救助过,在散养地一直表现得很机警,见人第一反应是躲,不是扑咬。现在放在野地里几年,看着毛色都光亮多了,胆子好像也大了点,竟然会朝这里靠过来。
但即使它被救助过,医疗小组也没有尝试直接打针的意思。一来白狮子从未表现出对人类的亲善,有时还会对游客观光车表现出烦躁;二来它是头雄狮,哪怕不攻击,因为吃痛反抗起来也不好控制。再怎么缺乏打斗技巧,再怎么不爱打斗,力量差距总在那里。
于是一直在闲逛的负责麻醉的组员终于有活干了。
因为短期内进行第二次麻醉,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动物身体可能也会造成不利影响,他在给药上非常谨慎。当他最后调试好,问志愿者拿过麻醉枪时,被麻醉枪打过好几次的王子一下子警觉起来。两只耳朵从毛茸茸的大围脖上方竖了起来,一直在摆动的尾巴也停住了,眼睛紧紧盯着枪口。
如果不是图玛尼坐在边上,大家都不怀疑它肯定已经夺路而逃了。
兽医举起麻醉枪。
王子站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巴掌糊到了它脸上。
王子又坐了下去。
“唉。”赵博士又叹气了,”好好的你打他干什么,你看看后面母狮子都在看的,小狮子也在看的,干什么一直打它,不就是个麻醉吗,跑了不也一样麻。“
图玛尼吼了一声。
白狮子委屈巴巴地抱着前爪,粗壮的尾巴绕着身体盘起来,好像要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
第26章
医疗队在西岸领地辛苦工作了一段时间。
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拉扯追踪着狮群,不仅给大多数狮子打了疫苗,还给曾接受过救助的狮子进行了复查。整个领地没接种的只有在哺乳期的苏丽和其他两头怀孕母狮,因为兽医怕药物对幼崽产生潜在的不利影响。
几天后,医疗组终于可以在营地享受一个安逸的清晨,而项目组则又踏上了归国的班机。主播阿尔伯特将剪辑好的节目放到官方账号里,并邀请许多狮子专家做联动。没过多久,这条视频就突破了百万点击,朝千万狂飙而去。
对很多大猫迷来说,这是《勇气》之后能磕到的第一口粮;而对偶然间点进视频的观众而言,他们也很容易地就被西岸狮群吸引了注意力,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
从古至今,由西到东,在人类文明史上,许多动物都被认为是有灵的。古埃及的许多神明都带有一种或几种动物的特征,中国古代亦有关于仙鹤、虎、龟等祥瑞之兽的说法,即使生活在当今社会,黑猫、黑狗、白色驼鹿等动物仍然被认为有着传说般的神秘意味。
人们在讨论爱猫爱犬时,总说它们“非常通人性”,“好像能听懂人话”,“会主动给予安慰和关心”,而当饲养的宠物发生不测时,许多人会悲伤地说,“再也找不到像它一样懂我的存在了”。
这里的人性所指的从来不是人性化的行为,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通共鸣,一种同理心。
一只会骑车的猴子,一头会人立拱手的老虎,一匹会跳小步舞曲的马……其实都不算什么。真正能引起人们触动的,是一只天鹅失去伴侣时绝食殉情发出的哀鸣,是一群猩猩在同伴逝世后手挽着手送别时淌下的眼泪,是一头大象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留给象群的眷恋一瞥。
它们是动物,但人性在它们身上闪着光。
所以人人都爱小希望。
在油管视频像野火般疯狂传播时,被观众们爱着的狮女王却陷入了烦恼之中。
防疫措施后,安澜很是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因为两头砂石雄狮都死了,而且砂石领地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新的地主雄狮走马上任。没有雄狮保护已经够难了,为了不让它们灭群,兽医又带走了半数染病个体去救治,仅剩的母狮只好带着亚成年和几个月大的幼崽东躲西藏,有时候还要捡花豹剩下的饭吃。
等待幸存个体归群时,砂石狮群的活动范围已经从西边和南边被无限压缩。抓住没有雄狮守护的机会,西岸三兄弟出入领地如入无人之境,边界线基本上名存实亡。
安澜在整个过程中冷眼看着,只是道声可惜,没有去阻挠。
牧民活动是个定时炸弹,虽说官方派人去宣传了,但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次对砂石领地进行报复性投毒,她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去冒的风险。
她不去,当然不能阻止别人去。
旱季中旬,三兄弟进行了数次尝试,一直推进到保护区最西端。它们重创了一头反抗激烈的母狮,然后屠杀了狮群内所有不到一岁的幼崽,驱逐了将要三岁的亚成年,完全占领了砂石地区。
这是三兄弟继巴沙狮群之后称王的第二个狮群。
自此,整个大河西南角全部归于西岸血脉的掌控之下。
当它们开始游走于两个狮群之间、辛辛苦苦地经营时,安澜已经带着狮群前往水源地了。
在水坝领地,旱季可以吃大迁徙福利,不太需要担心猎物;但在西岸领地,旱季是个难熬的时节。猎物们都聚集在水源边上,大群大群地出没。猎场收缩、竞争加剧、反抗凶猛……这些都有可能导致狮群减员。
安澜刚穿过来的第一年旱季就是在河边过的,当时她还是个遇事只能逃跑的幼崽,如今却已经成为狮群的主宰,令人不得不感叹时间的魔力。
在西岸狮群傍河而居后,“老朋友”们也都冒了出来。
几头经常被狮群追的花豹在树上端坐着;鳄鱼在水里排布,就像连成一片的树根;斑鬣狗在遥远的地方集群,和它们隔得不远的是非洲野犬;秃鹫早早地在河流上方盘旋,同时出现的还有其他一些食肉猛禽。
统领着一个大狮群,这些都不被安澜放在眼里,她的目光始终盯在河对岸的同类身上。
东岸狮群。
面对旱季,这个日益衰落的狮群倾巢出动。在树荫下或坐或卧着的是四头东岸母狮,它们背后有六头亚成年,两头雄狮则坐在最远处。东岸雄狮年纪大了,身体看着有些瘦弱,牙齿也有很严重的磨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们毕竟还是雄狮。
让安澜在意的是她没有看到一只幼崽。
比起不需要保护幼崽的敌人,西岸这里不仅有四只幼崽,有后腿不便的母亲,有两头即将生产的母狮要离群,还有暂时不太经打的小不点,真正能参战的其实也只有一头雄狮和四头母狮。
旱季才过了一半,接下来还有很长时间要在河边同各种各样的敌人周旋,发生冲突对西岸来说是不利的。等到明年,小分队亚成年长起来,小不点养得壮些,整个队伍的战斗力会有质的提升。
但决定权并不在安澜手上。
接连好几天,东岸狮群的首领母狮都在高地上远远地观望。它在用自己精明的头脑判断局面,用自己多年战斗造就的毒辣眼光审时度势,判断是否应该下场抢夺这一头或那一头猎物,判断是否应该推进到西岸的领地里,判断是否应该在敌人坐大前痛下杀手。
它看着四只幼崽,就像看着四块嫩肉。
来者不善。
安澜知道它可能会生事,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生事,眼下她能做的只有在战斗来临前尽可能给狮群提供更多食物。
时间一直流逝,某天,当西岸猎杀到一头水牛时,东岸狮群悍然发动了进攻。
那一瞬间,安澜有种“果然来了”的想法。
时刻五年,它们的身影却和她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都是一样的不管不顾,都是一样的气势汹汹。
在血腥味飘到河对岸的第一秒钟,亚成年留在后面,雄狮打头,六头成年狮子穿过河流,朝猎场围了过来。
两头老雄狮边跑边喘得像拉风箱,嘴巴缝里满是唾沫干涸后形成的白色物质,眼角耷拉着,头顶因为掉毛而显得稀疏。四头母狮状态相对较好些,它们在河水浅处灵活地蹿跳,三双眼睛死死盯着猎物——还有一双则始终盯着那四只幼崽。
察觉到危险,母亲在几十米开外催着小狮子和亚成年快走。
苏丽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它凭借体格优势用肩膀扛住敌人的攻击,动都不动,旋即后爪用力,兜头就把扑上来的东岸母狮顶翻在地。王子二话不说就朝一头雄狮扑上去,破耳老母狮勇猛地迎上了另一头。
它们并没有和对方缠斗,而是护住后背、长大嘴巴、龇出牙刀、用前爪扑击。这是一种且战且退的策略,是狮女王连声催促下的结果。
安澜不是个莽夫。
眼看对方已经按捺不住发难,她立刻决定退出这片猎场。
当天在附近的游客都看到了这场大撤退,西岸几乎是毫无保留地从河床附近离开,没有留下一星半点被抓单的机会。等向导载着游客逆流而上时,他们发现西岸狮群也没有回核心领地,而是转移到了一片新猎场。
说是猎场,其实又不太像猎场。
这一段河谷从进入旱季开始就被非洲象群把持着,它们用这还算干净的水源来饮用、泡澡、玩耍,有时在河边的泥地里打滚,这样做既可以杀菌,也可以在泥土干了之后防止蚊虫叮咬。一大家子足足三十多头大象就在这里度过最艰难的几个月,然后才回到草原上。
接回前话。
大象对捕食者来说等同于一块大型的肉,本身就被写在它们的食谱上面。但有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这块大型的肉不仅皮糙肉厚、长着尖牙、吨位巨大,而且还群居。
不到万不得已,草原上没有狮子会去打大象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