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此后每周,晏晏都会到后山去看望它们。
如果正巧碰到清明节,就会有更多人来后山拜访鹦鹉墓地,这些人有的会坐五分钟,有的会坐两小时,有的垂垂老矣,有的正值壮年,但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共通的气质。
晏晏对他们的来历不感兴趣。
他知道无论哪一个人开口说出来的都会是似曾相识的故事,所以也必要去问,还不如逗一逗这些人扫墓时带来的伴侣动物。
其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每年都来,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只非常精神非常漂亮的金刚鹦鹉,据说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伙伴。
“你也养鹦鹉吗?”晏晏那天有点谈兴。
“我也是安安的‘学生’啊。”那位女士回答说。
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的脸,一个看着石雕,一个看着鹦鹉,在默契的回避中舒适地交流着。
“我小时候过得浑浑噩噩,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想表达的感情表达不出来。”她苦涩地回忆道,“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出生的呢?一个人要是出生就是残缺的,那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
“后来我去了康复机构,再后来妈妈陪着我去救助中心领养伴侣动物。当时我一眼就爱上了皮皮,我觉得皮皮也爱上了我。”
鹦鹉响亮地鸣叫了一声。
于是苦涩便融化成了某种类似快乐的东西。
那天晚上晏晏久违地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坐在熟悉的拼图地垫上,手里托着一颗严丝合缝拼好的核桃,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坐在不远处,安安和大黑则蹲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观察。
你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说。
如果我能使你在回忆过去的每分每秒时都能露出微笑,而你也能使我的每一段旅程都充满意义,那么我们的缘分合该被写定。
晏晏醒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这些话了。
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好梦。
第225章
安澜对“寿终正寝”这件事没什么执念。
即使掌握着高新科技的人类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到自然老死,在大自然中经历风吹雨打的动物们对此就更没有决定权。
不过在努力和一点点运气的帮助下,在所有旅程里她都成功地烧完了生命中最后一星火花,踏过死亡之门时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除了这一世。
伴侣动物,长寿种,生活在富贵人家,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医疗支援,被排除到无限接近于零的非自然死亡因素……
所有关键词都指向了“特别能活”这个唯一结果,至少比野兽能活,可偏偏是这段旅程让她送出了“第一滴血”,破掉了保持至今的“老死记录”。
安澜自己都觉得有点造化弄人。
事情还要从某次到后山去散步讲起。
那时晏晏已经回国定居,小陈又是高兴又是轻松,出门频率骤然提高。因为家里其他两只鹦鹉不怎么乐意出去飞,喜欢散步的其实只有安澜和诺亚,所以小陈总是带着他们俩。
后山没有任何异常。
树木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山路还是那么平坦开阔,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宜人,小鸟们还是那么喜欢叽叽喳喳。
安澜和诺亚习惯性地每飞一段就站到一棵大树上去歇歇脚,等待两个脚程慢的人类追赶上来,然后再进行下一趟飞行。
他们经过的一棵大树上站着许多小麻雀,其中一些在两只大鸟降落时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另外一些只是扇了扇翅膀,然后就坚定地站在原地。
鹦鹉们在后山闲逛的次数太多了——事实上,他们在全野生环境里闲逛的次数都足够多了,多到能心如止水地对待任何一只野生动物。
安澜和诺亚没有贸然靠近这群圆滚滚的小麻雀,当然也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回避动作,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小陈出现在了视野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可就是这短短的五分钟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后果。
安澜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感觉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像塞了一团棉花,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拉肚子,并且不断地打喷嚏。
小陈觉得可能是感冒了,晏晏看着也觉得像,就祭出了鸽药大法。不过保险起见,他们还是给兽医打电话,请求他连夜往山间别墅来一趟。
一小时后,兽医赶到了现场。
那时安澜已经觉得肺里有火在烧,头痛得像有什么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面钉一样。平时站两只鹦鹉绰绰有余的横木变成了危险的细绳,站在那一直不停地要往下掉,诺亚只能用翅膀死死地把她抵住,帮助她恢复平衡。
小陈和晏晏把两只没出去飞的鹦鹉隔离到了三楼,在过去的一小时里还不断尝试把诺亚弄到二楼去,只是都没有成功。
黑鹦鹉看起来非常焦虑。
有那么一会儿安澜还想跟他开开“天道好轮回这次我先跑路”的玩笑,但他表现得太沮丧了,她还是把这种没心没肺的话咽了下去。
兽医抓着医疗箱冲进门来做检查,他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答案:原来鹦鹉是在麻雀群里传染了禽流感。
安澜……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几十年来生态复苏,活跃在城市和郊区的鸟类数量直线上升,新的病毒类型也在不断进化,说不定哪只或者哪群就携带有病毒,这次纯粹是她倒霉,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禽流感对鹦鹉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发病快、传染性强、致死率高,所以一旦中招往往就会介入不及,并且还会一次性把散养在同个空间里的所有鹦鹉统统拖下水,更不用说她中的这种还是特别凶残的类型。
唯一值得庆幸大概只有“不会传染给人类”这件事了,在场的三个两脚兽都很安全,所以现在她还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治疗——只是收效胜微罢了。
兽医转过去给诺亚诊治,安澜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肯定也要倒霉了,就算之前运气好没感染上,刚才在她边上待了那么久也得完蛋。
结果一出来,果然。
两只大鸟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安澜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该说的话,思考着该不该开个玩笑说“怎么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或者安慰对方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可是满打满算他们也才共同度过了两世时光,谁能为第三世打包票呢?
还有那样的幸运吗?
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说话,诺亚却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像过去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张开了翅膀,安澜倚靠在黑色大鸟的胸膛上,祈祷到天光乍亮,祈祷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后一口呼吸。
这次死亡比过去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安澜毫无防备地被抛进了由各种色彩和破碎画面组成的时空隧道,然后经历了一次迅猛的高坠,在无法睁开眼睛的情况下被甩进了某个身躯当中。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有点想吐,以至于她不得不站在原地调整片刻才能试着活动四肢——如果还存在四肢的话——来判断这回穿越的是哪种动物。
反馈是即时的。
这个动物有一双能够扑腾的“手”,有一双能够抓紧张开握紧的“脚”,并且直立站在地面上……一些选项被从目录上划去了。
至少她没有穿成蛇或者鱼。
不过眼下这是安澜能进行的全部思考了。
下一秒钟,因为扇动“翅膀”和活动脚爪带来的糟糕体验就像一辆开了三百码的车直直地撞在她身上一样,把全部氧气都从肺里撞了出去。
寒冷。
极度的寒冷。
温度使她对身体失去了控制,肌肉收缩造成剧烈的颤抖,绝望地对抗着如刀剑般在皮毛缝隙里戳刺的冷风和随风拍打到身上的细碎雪片。
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就会被冻死。
安澜还在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背后撞了她一把,把她撞得重心向前,跌跌撞撞地摔到了一面墙上。
这面墙出乎意料的柔软。
质地有点像是……皮毛?但更厚实,也更温暖。
然后墙面自己挪动了起来,把她整个裹了进去,暖烘烘的像棉被一样的东西从脑袋一直盖过背部,盖到脚掌,把所有寒意都挡在了外面,狂风的呼啸也为之一静。
没有了扑打在脸上的雪片,也没有了被冻毙的危险,安澜总算能平静下来,好好看一眼周围的环境了,不过她眼前有遮挡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瞥见脚下的情形。
两只覆盖有鳞片样外壳的脚爪,看起来很稚嫩,很幼小,结结实实地踩在两只更大的脚爪上面,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她的皮毛是灰色的,对方的皮毛则是一种脏兮兮的白色。
这具身体的身份昭然若揭——
一只帝企鹅幼崽。
安澜不知道该为自己又回到了南极而感慨,还是该为接下来危机四伏的人生而叹气,此时此刻她心里百感交集,只能把脑袋抵在温暖的皮毛上,从父亲的存在里吸收勇气。
父亲。
毫无疑问。
帝企鹅幼崽都是由雄性从它们的育儿袋里孵化的,在孵化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也由它们来提供庇护,雌性则会抓紧这段时间在遥远的海洋里觅食,吃饱喝足后折返回来,接过带崽的重任。
从脚爪大小来看,安澜可能才出生没几天,难怪完全没有能力从暴风雪中保护自己。
这个穿越时机不能算好。
成年帝企鹅有足够的能力在险恶的南极生存,可幼崽却是无比脆弱,面对环境和掠食者毫无任何自保能力,在科学家的跟踪调查中,每个帝企鹅大群的幼崽成活率都很感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难道曾经穿成小狮子、小老虎、小金雕的时机就算好吗?穿越目标是随机的,穿越时机是随机的,就跟玩饥荒选了全随机开局一样,何时轮得到她来选择,又哪里来的余裕去想东想西想这些呢?
一定是上个世界的安逸把她养得有些懒怠了。
必须尽快适应才行啊。
安澜闭闭眼睛,在心里不断回忆着自己曾学过的知识,也回忆着当虎鲸时在南极经历的点点滴滴,直到危机感把惰性从皮肤上一点一点抹去,露出了潜藏数十年的锋芒。
企鹅爸爸动了动,把她搂得更紧了。
等到这场暴风雪过去,安澜或许应该好好看看这具身体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然后再仔细观察一番企鹅大家族的情况。
帝企鹅总会用群体的力量去对抗恶劣的环境,但是也因为它们以群体为单位生存,幼崽一旦离开父母的视线就很容易走丢、被落到大团的边缘。失去了长辈的庇护,它们很有可能会死于饥饿、死于打斗或者死于下一场暴风雪。
所以不能心急。
只有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安澜才能安全地去寻找另一个特殊的个体,用爪子在雪上刻字,用翅膀拍打节拍,怎样都行。他们是前后脚死去的,如果按照上个世界的规律,这回如果诺亚也来的了的话,穿越进来的个体应该和她岁数相当。
或许她也可以现在弯下腰去悄悄看一眼周围,说不定正好能和另一只小企鹅对上视线?
但是外面太冷了。
父亲的育儿袋里又太暖和。
皮毛裹覆在身体上又柔软又舒适,让安澜眼皮沉沉、睡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