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狡诈的鬣狗族长顿时察觉到了机会。
它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场狮群内斗,立刻催促家庭成员去转移猎物。六七头鬣狗不断啃咬着斑马的肚腹和后腿,用力把这具残骸朝土坡上拉动,边拉边撕扯吞咽着。秃鹫意识到已经分出了胜负,便也跟着朝突破上跳动,扑腾着巨大的翅膀,想去继续捡点残羹剩饭。
而还在原地的小狮子则完全陷入了震惊状态,怎么也没想到狮群竟然真的不来为它们撑腰。
在这个小分队边缘,有一头母狮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想要把食物抢回来,但没有兄弟姐妹的支援,它独木难支,很快就被鬣狗的疯狂逼退,甚至一路退进了树林里。
这头狮子叫做琪曼达。
琪曼达是六只同胞里最晚出生的,也是出生时体型最小的。早在水坝领地时,狮女王就非常照顾它,总在转移时把它叼在嘴里,让其他五只幼崽在地上奔跑。吃饭的时候也是独一份,哪怕抢不到食物,狮女王也会打来疣猪给它开小灶。
就这么慢慢养着,最小的狮子后来居上,长成了一只健康强壮的雌性。
琪曼达是一头非常特别的狮子,因为它是西岸亚成年中唯一一头拥有名字的狮子,而且这个名字是游客起了之后才被保护区接纳的。琪曼达,在斯瓦希里语中意为衣服上的斑点,就像“小雀斑”一样,是以外形特征为基础起的爱称。
同理还有尼奥塔。
尼奥塔小时候因为斑点太明显,被当地向导认为“像小星星一样分布着”,所以得名。在它长大后,这些斑点褪得比较厉害,只在后腿上还隐隐约约剩了一点。比起姐姐,琪曼达的斑点分布得更广,颜色也更深,浑身上下到处多是,简直像头花豹。
人们从未见过长成这样的狮子。
如果非要说的话,六十年代曾有一种“斑点狮”被目击过。那究竟是不是狮子、狮子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是基因变异还是新的种类,都是存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斑点狮和白狮子一样,难以形成完美的伪装,又没有猎豹那样可怖的速度,在狩猎时都会被外形拖累,必须依靠团体合作。
琪曼达被迫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达到和其他小狮子一样的成就,它用狩猎技巧勉强弥补了外形上的不足,但屡屡遭到的失败也给了它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它是一头有残缺的狮子,无法成为狩猎主力。
西岸是个技巧出众的狮群,狮女王作为主力猎手参与狩猎四年,小到羚羊大到水牛都是手到擒来,连团猎技巧最差的尼奥塔都有自己的绝技。久而久之,琪曼达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它自己挺身而出的一天。
直到现在。
它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饥饿。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却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刻骨。饥饿感就像火焰一样燃烧在肠胃里,又像豪猪的刺一样扎着它的四肢百骸。
琪曼达想念血液流过喉咙的腥咸,也想念斑马肉在齿间舌上的油滑,当其他兄弟姐妹还在为鬣狗群苦恼时,它在树林边缘观望许久,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走出几步,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跟上来的是小不点,这头体型瘦小的母狮已经四岁了,但只有琪曼达的肩膀高。它在狮群里一直做驱逐猎物的工作,顶多在猎物翻到后上前帮忙压制。
两头母狮有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性格,但此时此刻,它们的愿望是同样的:
食物。
琪曼达和小不点沿着树林边缘朝前走,和狮群擦肩而过,来到广袤的草场上,决心在这里展开首战。
目标选择可以直接决定一场狩猎的成败,首先要排除那些体型过大的猎物,然后要排除那些反抗能力超过掌控的猎物,最后要优先排除过于警醒的猎物和难以追踪的猎物。扭角林羚的皮毛和草地融为一体,狷羚快得像闪电,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最适合捕猎的是一小群正在喝水的角马。
它们谨慎地接近,在短暂分析后锁定了群体边缘的一头小角马。
琪曼达于是伏下身体,它把自己压得非常低,用非常缓慢的速度接近,尽量用半人高的草杆隐藏住身上的斑点。小不点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它就不那么仔细,而是像正常的狮子一样,将耳朵压到和草杆顶部平行的位置。
当距离缩小到十米时,一头角马突然惊觉,发出警告的响动。
机会稍纵即逝!
小不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窜出去,它撒开四腿,用尾巴保持平衡,感觉狂风将耳窝上的绒毛吹得嘶嘶作响。在它对面,琪曼达像只花豹一样跳起,朝被驱赶过来的小角马包抄上去。斑点狮子仗着位置优势堵住了猎物,正准备来一个抱扑——
却什么都没有扑到。
角马虽然年轻却并不慌乱,在生死关头,它突然高高跃起,惊险地从狮子头上擦过。
琪曼达懊丧地低吼一声。
小不点三步做两步跑到它身边,安抚地和它碰了碰鼻子,意思说这是一片很大的草场,它们还有很多机会。当两头母狮收拾好心情,肩并肩朝下一个猎场走去时,忽然心有所觉,齐齐朝右侧看去。
在林地和草原的交界处,狮女王正站在一个高起的土坡上观察。
它的目光在小不点身上转过,在琪曼达身上转过,又在亡命狂奔而去同角马群会合的猎物身上转过,那双平常显得很温暖的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似乎在判断它们到底有没有成为主力狮子的潜力,又有没有资格重新回归狮群,成为食物的提供者而不是消耗者。
面对这种目光,两头年轻母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好像要表现得更稳重一些。
几秒钟的视线相对,可能意味着十数年的命运相织。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狮女王发出一个低沉的喉音。它抖抖耳朵,转身跳下土坡,尾巴尖在空中一晃,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很显然,它们两个的表现并没有得到认可。
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
第30章
西岸狮群的异动当然被人类注意到了。
早在东岸遭到突袭的时候,官网就炸开了锅,一群大猫迷前几天还在为西岸被驱逐担惊受怕,一下子又得为东岸被动摇根基担心。不过很快,他们就走了出来,开始关心西岸在丰饶河谷的发展。时间一天天过去,帖子一则则刷新,让人们没想到是,只不过半年功夫,西岸就开始有异动了。
起先看到官网更新的成员变更时,不管工作人员还是大猫迷都以为是王子在驱雄,以为是日益成长的三狮军团威胁到了地主雄狮的地位,让它一怒之下把快成年的狮子都赶了出去。等游客把那天的视频一发,大家才恍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出面驱赶的是狮女王,从旁协助的是老首领,王子从头到尾都坐在树荫里,尾巴尖都没动弹一下。
这下大猫迷们更加不解了:
狮群驱逐健康母狮的情况很少,但的确存在。这种驱逐通常都发生在狩猎困难、食物缺乏的季节,大多数被驱逐的对象要么是狩猎能力低下,要么是和其他母狮血缘关系较远,是狮群在求生存时最先放弃的成员。
可西岸狮群个个膘肥体壮,怎么看都不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
大家议论纷纷,最后还是从几个游客发布的行程日记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游客写道:“我们一路见识了大草原的美丽风光,还有幸看到了一次狮子狩猎。七头狮子追逐在斑马群后面,声势惊人。它们在追出很长距离后放弃了猎杀,我认为它们可能是吃饱了。”
吃饱了?
这根本说不通。
联想到被赶出去的狮子也正好是七头,大猫迷们一时都目瞪口呆——不会是因为狩猎失利,狮女王看不上它们,才给都赶出去了吧?要真是这样,没有狩猎能力的亚成年在野外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有其他母狮坐不住去照顾的。
他们左等右等,等到亚成年分成两支小队,等到琪曼达和小不点成功完成狩猎,等到剩下五头亚成年合起来去打劫了猎豹一家,都没等到哪头年长母狮离群。
久而久之,大猫迷就把心思收了回来,官网对这些狮子的称呼也变成了“小分队”,似乎是默认它们已经开始过自己的群居生活,连专项论坛都分出了两个子版块。
不过最近专项论坛的流量有点小,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北方,落在了整个保护区最大的狮群身上。
在西岸狮群动荡的同时,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平原也在面临剧变。
布莱克雄狮联盟占有着的两个狮群发生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冲突,一共折损了三头母狮和数头幼崽。作为地主的七头雄狮拼命阻拦,但连它们也无法阻止二三十头暴起的母狮,趁着拉巴利老母狮受伤,平原狮群几乎把整个拉巴利狮群撕成碎片,以此来终结竞争、扩大领地。
失去主力成员,剩下两头拉巴利母狮的命运可以想见。
而一下子失去五头母狮,对地主雄狮也是个巨大打击,无形之中扩大了兄弟之间的裂痕。
布莱克雄狮联盟由七头感情深笃的雄狮组成,它们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在占领平原狮群后还在朝四面八方推进领地线、占领新狮群。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手足之情就被渐渐滋生的不满所替代。
作为联盟中地位最低的三个成员,年轻的布五、布六和布七几乎完全没有交配权,根本不可能繁育自己的后代。在占领拉巴利狮群后,兄弟七人分成两个小队在庞大领地里活动,矛盾才稍微缓和了些许。
这次冲突无疑把先前的局面推翻了。
所有人都认为,接下来三兄弟一定会有动作,它们要不集结成一个新联盟、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狮群,要不和四位长兄翻脸、竞争平原狮群。
从小到大都要处于兄长的威风之下,要骤然兴起反抗心谈何容易,说是两个选择,其实摆在面前的可能选项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开。
事情果然朝大家预想的方向发展。
两周后,布莱克三兄弟被发现在水坝领地边缘游荡,显然是看上了这个由马赫蒂父子联盟占有的地盘。马赫蒂雄狮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说是英雄迟暮,黑耳朵和托托都是六岁,刚刚进入巅峰期。
这么一个联盟,纸面实力是比不上三头处于巅峰期数年的布莱克的。
可就在大猫迷为水坝捏了一把汗时,向导那里竟然传来消息,说三头流浪雄狮因为过于自信而冒进,被水坝地主雄狮打得头破血流,虽然马赫蒂雄狮受伤了,但布莱克是差点当场交代一头。遭此重创,它们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好连夜南下了。
这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巴烂。
首先,作为入侵者,它们竟然分兵;其次,在将一头地主打成重伤、不得不被运走接受救助后,它们竟然没有留下来继续死磕,而是直接南下,这一系列操作着实让大猫迷看透了为什么在平原领地这么多年它们都没能抢到交配权。
调侃够了已然成为谐星的布莱克三兄弟,人们就把目光转到了马赫蒂身上。
这头雄狮年事已高,现在是救助了,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除了筋肉和腹部受到的伤害,它的腿伤比当年布式兄弟中的布朗还严重,而后者几乎无法奔跑。
布朗顶着腿伤活了几个月,是因为它一直粘着兄弟布隆迪和西岸母狮,而且大河西南角狮群最少,雄狮争斗最不激烈。马赫蒂生存在面积最大、竞争也最激烈的北部地区,水坝母狮眼下也没带着崽,不可能协助防御入侵者,这样的伤势,哪怕治疗好放归,也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一头不能奔跑的雄狮,不是成为其他狮子爪牙下的亡魂,就是成为鬣狗群的晚餐。
工作人员愁白了头发。
他们对狮子是有感情的,而这种感情往往也会影响到他们对狮子的处置。
当年库马纳雄狮情况危急时,它所在的区域、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的辛吉塔营地,拒绝对它进行救助。实在不忍心,同样处于克鲁格的史库库莎营地越过辛吉塔营地,出动了数名护林员和兽医将它带回救治。库马纳雄狮是被史库库莎营地的工作人员看着长大的,最终可能也是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离世的。
马赫蒂不仅是保护区某个营地的心头肉,说是整个保护区最爱的狮子之一也不为过。
看到它的伤势,向导和兽医小组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几个年轻的志愿者还偷偷掉了眼泪。
以往碰到这种救助了却注定难活的情况,无论南非还是东非,许多营地的处置办法都是有条件的移送动物园或者散养区,没条件的只能等死。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营地也最终决定将马赫蒂留在划出来的散养区里。
按说在安全区颐养天年是件大大好事,但很快人们就发现,远离大草原的马赫蒂自己并不开心。
它总是沉默地坐着,看着围栏,鼻子在空中轻嗅着,似乎在寻找熟悉的气味。
任何一束气味。
这种场景使许多工作人员心碎。
他们不得不承认,某些雄狮的归宿绝不在人类的围栏之中,哪怕再大的围栏也一样,放归势在必行。
怀着一点私心,营地将马赫蒂养过了次年艰难的旱季,一直养到雨季,才开始为它寻找归宿。不论结局如何,哪怕它一回到草原就不幸遇难,至少营地尽了心,将来想起来不会后悔。
一开始,他们想把马赫蒂和放归后一直生活在营地附近的、拥有巴巴里狮血脉的大狮子凑在一起,但在隔栏熟悉时,两头雄狮已经吼到快把心脏都吐出去了,显然是半点不投缘。
后来,他们又想着把马赫蒂放归到水坝。
黑耳朵和托托已经七岁了,它们在水坝北区完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它们和父亲一直感情深厚,说不定就会像其他一些父子联盟替父辈养老一样接纳它。但让人担忧的是,做饭的毕竟大多数时候是母狮,而水坝母狮从来没有展露过对年老狮子的仁慈,尤其是年老雄狮。
一些母狮对年老的“前夫”有所照顾,例如坎布拉狮群,它们会把猎捕到的水牛分给远远跟在后面的马五雄狮;但还有更多母狮对老年雄狮不屑一顾,无论是露水情缘,还是相依相伴过数年。
这其实也无可指摘。
对母狮来说,雄狮不过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事,鲜少有感情好的,把老年狮都赶下台换上年富力强的小漂亮才是好事,从微观来说既有利于保护领地,从宏观来说也顺应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规则。
到了十月,营地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绝望地发现,他们可能只有一个选择了。
而这个选择对马赫蒂自己来说,或许也迎合了它的愿望。
回家。
十月十六号,兽医给将近十五岁的马赫蒂做了麻醉,将它带上了开往西南区的车。沿途护林员队长一直开着手机摄影,因为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希望至少能记录下一头明星狮子最后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