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如果下的是小雨,柠檬就会跑到外面去抬着脑袋朝天上看。
一点点朦胧的雨丝像蜘蛛缠线一样轻轻挂在它的皮毛上,稍微一跑动就会聚拢在一起,滚落成细细小小的水珠。肉垫踩着湿树叶有点凉又有点刺痒,它走着走着就会抬高爪子,分成身体四爪尾巴六个生物。两只耳朵总是因为湿漉漉而抖动,耳朵后面的白点就跟着抖动,就好像在风中点头的蒲公英。
要是雨下大了,这项踩树叶活动就会陡然升级,变成玩泥巴。
整片森林里到处都是天然泥塘,柠檬总是用前爪搅着泥巴玩,要不就是克服软泥阻碍转圈追自己的尾巴,把泥点溅得到处都是,兴奋起来还会直接扎进去翻滚,争取把每一个露在外面的部位都裹上厚厚的泥浆。
安澜对此感到绝望。
她是只爱干净的大猫猫。
孩子玩泥巴不可怕,怕就怕在它玩着玩着就会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家长这种东西的存在,然后带着满身泥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先从头到脚抖一遍,旋即直接往厚实的毛毛里钻。
这一抖一钻的威力,怎么说呢?
老虎一家住着的岩洞有三米高,现在洞顶上的干泥巴已经要挂成石钟乳了。
想到这里,安澜用力拽着柠檬的尾巴,把它从岩洞外面拖回来,旋即抬起前爪就把它压在了底下。
在玩耍这一块上,它和大哥金橘也没什么两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挨一顿毒打,光用咆哮是怎么喊都喊不住的。
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一样,近处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气味,从灌木丛里探出了两只圆耳朵。
安澜站起身。
压制力消失,柠檬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兜头撞在一堵墙上,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阵风般又刮回了岩洞里。
金橘迟疑地喷了个鼻息。
它大概是在赶路的过程中碰上了暴雨,被淋得七荤八素,原本膨开的毛发都被压得踏平,水流从下巴、前胸和腹部的白鬃上哗啦啦地往下流。山路崎岖,腿上都是暗色的泥浆,身上也沾了许多正在被冲刷掉的泥点。
一年不见,它又长大了。
安澜带着些警惕仔细观察着。
金橘并不知道它的体型会给同类带来警觉心,兀自以为自己在家长面前还是当年那只小猫咪,刚钻出灌木丛就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一直在喷着的鼻息喷得更响亮了。
鼻息是老虎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一种传达善意和亲近的方式。
听它在那里打招呼打个没完,安澜也放松下来,喷着鼻息和它蹭了蹭脑袋。
金橘立刻眯起眼睛。
这个习惯还和小时候一样,蹭脑袋的时候就会眯眼睛。
不过等它再往前走了点,看清楚也嗅到岩洞里的情况后,那双眯起来的眼睛就瞪大了。
尽管从金橘毛茸茸的大脸盘子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拟人化的表情,但那种疑惑几乎都要从它的脑袋上溢出来了。大老虎抽动鼻子,下意识地对陌生幼崽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声。它还想再龇出牙刀,可胡子还没翘起来,安澜就劈头盖脸地朝它脸上糊了两巴掌。
这两巴掌半点没有节省力气。
金橘被打得晕头转向,喉咙里藏着的发动机也熄火了。
它晃晃脑袋,刚抬起前爪要往前走,安澜又糊了一巴掌,它做了一个后仰的姿势,两只耳朵都背了起来,下巴简直快缩得和前胸融为一体。
小兔崽子。
成家立业心就野了。
两头大老虎一直对峙到金橘趴坐了下来,安澜这才扭头回到岩洞里去,把吓成鹌鹑的柠檬挡在背后。
过了好半晌,金橘才像小猫伸懒腰一样用夸张的姿势伸出一条前臂,悄无声息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把抬起来的前爪抱在胸前。它缓慢地走着,走了两三分钟才走到岩洞边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甩出一片雨瀑。
柠檬打了个喷嚏。
安澜甩着尾巴哈气,金橘委屈巴巴地在岩石和泥土的交界处坐下了。
大雨滂沱。
雨声是很容易让人放松的白噪音,两团毛茸茸依偎在一起又很暖和,安澜没坐多久就有点昏昏欲睡,而柠檬更是早就把脑袋架在了她腰上,打起了小小声的呼噜。
金橘也在不停地打哈欠。
它虽然还端坐着,眼缝却越来越小,显然是要坐不住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雨势渐息,雄虎这才从打盹中挣脱出来。它从山洞里离开,隐没到灌木丛里,再出现的时候还带着一头肥硕的梅花鹿,鹿身叼在嘴里,脖子歪在半空,蹄子拖在地上。
似乎是被几个巴掌唤醒了小时候挨揍的记忆,在安澜推着柠檬上桌吃饭的时候,金橘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用力咬着猎物的后腿。
它把骨头咬的嘎嘣嘎嘣响,可柠檬渐渐放开来,吃得比它还要豪爽,满脸都是血污。
都说吃饭有助于增进感情。
三四顿饭之后,两头老虎就熟了起来,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金橘和去年一样负责了所有的狩猎工作,但没有对领地进行任何的侵入,负责完成领地标记的还是安澜自己。对小虎来说,有的吃就是一切,能带回食物来的老虎就是好老虎,没吃几顿山珍就把之前有的一点点小摩擦抛在了脑后。
安澜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柠檬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岁大,而且因为是雌虎,父母的体型可能也不是特别大,看起来就小小一只。金橘就不一样了,它是头四岁多的壮年雄虎了,体型已经逼近巅峰,在国家公园监测到过的雄虎中都是数得着的,至少比安澜是要大一圈。
结果大的趴着,小的蹲着,小的在给大的舔毛。
到了秋天尾巴稍的时候,两只同样被人类养育过又被安澜养育过的老虎已经很亲近了,但金橘并没有选择留在领地里,而是和去年一样,在冬季第一场雪的时候就离开了。
或许是它也知道冬季食物短缺,一片领地养三头老虎不容易。
柠檬则完全不懂这些。
它只知道自己又没有雨水可以玩,又没有别的大老虎也可以玩,天气还冷得刺骨,所以很是失落了一阵子,每天都蔫巴巴的,圆圆的脸倒是吃得更圆了。
安澜不惯着它。
这年的冬季猎场非常热闹,在虎崽长大后又被允许搬回来的破鼻猞猁蹲在树上看到了全过程。它这次学聪明了,换了一棵四处都有逃生路线的大树,又不妨碍晒太阳,又不妨碍万一出事时立刻跑路。
老虎女王带着一岁多的小老虎在领地里飞奔,催着小老虎用不太熟练的狩猎技巧去练习伏击,把雪兔和赤狐追得满世界逃跑。只有当小老虎接二连三地狩猎失败,地主雌虎才会出面,去打一头更大的猎物来当做晚餐。
在这种高压之下,第三场雪下来的时候,小老虎抓到了自己的第一只猎物,大概是过于兴奋,那只雪兔被连皮带骨地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脑袋丢在雪地里。
而雌虎也没有闲着。
安澜用一整个冬天把领地边界推得更远了。
她驱逐了活跃在边界线上的一些大型捕食者,并和另一头壮年雌虎发生了几次冲突,成功在对方的领地上抢下了一块猎物丰饶的地盘。
这片领地现在是整个国家公园里最大的老虎领地之一。
而安澜扩张领地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想效仿其他一些雌虎。在领地争斗不激烈时,许多野生雌虎会把领地割给女儿,而作为姐妹又是邻居的几头小雌虎也会在带崽时守望相助。金橘的活动区域虽说离她也不远,但雄虎串门的牵扯太多了,不如两头雌虎住得近来得方便。
在柠檬能够独立的时候,她会直接从领地里分一块出来让它生活。
或许那一天也不会太遥远。
第65章
柠檬是只粘人的小老虎。
即使有了小天地,它在独立后还是会经常回家串门。等到它再长大点,有了自己的崽崽,这种串门才随着母性觉醒而渐渐变少。安澜偶尔会在冬季去给它搭把手,或者默许柠檬进入补饲点猎场觅食,担心它带着三只小老虎吃不饱饭。
又过了一年,柠檬的弟弟妹妹,香橙和芒果两个小朋友也幼儿园毕业了。
到了任飞槐教授要退休的时候,繁育中心一共成功放归了十二只小虎,三年存活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五。
这十二只小虎中有两只是被生活在老爷岭南边的雌虎收养的。
当时它在狩猎野猪时受了伤,好几天没法觅食,导致两只虎崽因为缺少食物饿死了。救护队在对它实施了救治后,尝试着把两只同龄小虎喷上气味剂放到它身边。在麻醉效果过去后,雌虎先是离开了虎崽,但又在十几分钟后折返,把它们搂进了怀里。
还有两只小虎是被一头四岁大的年轻雌虎收养的。
年轻雌虎第一次生育,它过于频繁地转移幼崽,结果两只都没养活。大猫压伤、拍伤甚至咬伤幼崽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也是野外头胎存活率不高的重要原因,但雌虎表现得太过伤心,连续好几天都不肯挪窝,人们就尝试着放归了两只稍微大一点的虎崽。
除了这四只以外,另外八只都是在巡护员小屋边上长大的。
它们都是娜斯佳的孩子。
但老虎女王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都快变成工作人员的心病了。
有一阵子大家都觉得不应该一直给它送幼崽,这样会耽搁它自己的发情和产崽,于是就有一年多没上山去找它。可是一年过去,几千个摄像机也没一个拍到娜斯佳和雄虎在一起,它整天不是在这个女儿的领地边上探亲,就是在那个女儿的领地边上探亲,好像要提早进入老年生活。
这下大家都没辙了。
互联网上都说娜斯佳通人性,是一头“成精”的老虎,但智慧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
大猩猩Koko可能是世界上最像人的动物,它从小被教授手语,熟练掌握了超过1000个单词,可以与人类进行无障碍的沟通。Koko非常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它因为特殊和普通大猩猩没有共同语言,而同样会手语的猩猩迈克尔又被它视作兄弟般的存在,拒绝与对方进行交配。迈克尔死亡后,Koko因为悲伤过度而停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只能假装猩猩玩偶是自己的孩子。
每天都和人类住在一起的Koko都会觉得寂寞,住在森林里的娜斯佳肯定更寂寞,为了不让它重新“搬进”巡护员小屋来,只好又送去两只团子。
娜斯佳投桃报李,这年秋天还给巡护员小屋叼来了一对巨大的鹿角。
世上还没有会手语的大猫,它们无法将一个又一个单词串联起来,精确地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但它们能通过其他方法去和人类交流——呼唤、舔舐、蹭头,甚至是轻轻的啃咬。这就正是为什么一些被救助的老虎会在看到铲屎官时发出类似牛叫的声音。
感情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人们不需要听到老虎说话,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就能感受到那种特别。
那么多年的接触让工作人员比谁都了解娜斯佳的性格,也比谁都更爱护它,任飞槐教授年纪大了,身体支撑不住在一线奔波了,临到退休前还专程带着爱徒去和它告别。
这个学生是头一回进山,两人坐了五小时的车才赶到巡护员小屋,同早就等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合,一起走这最后一趟巡护路线。
走出半公里,学生就听到了林间传来的虎啸声。
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就像一浪接着一浪的潮水,由远及近地推来,激得人寒毛直竖。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就连听到最寻常的风声和树枝折断的响动都会疑神疑鬼。
当灌木丛开始摇晃时,他差点直接跳起来。
还是任教授摇了摇头,指指远处,学生们才看清了在林间奔跑着的狍子。
傻狍子的屁股已经吓得完全开了花,它蹦跳着越过树根,慌不择路地朝人群跑来,旋即做了一个急刹车,摇摇晃晃地向另一个方向奔跑。还没跑出两步,一个更庞大的身影突然从树后出现,只是一个跳扑,就把猎物按倒在地。
好大一头斑斓猛虎!
肉眼估计得有轿车车门那么高,脖子比人的腰身还粗,巴掌则比人的脑袋还大,皮毛像缎子一样鲜亮,橘是橘,黑是黑,白是白。
明明隔着五六十米,但当东北虎终结猎物时,学生却觉得那血珠就像溅在了他脸上一样。
许久没有人说话。
娜斯佳在狍子完全不动之后才松口,舔了舔嘴巴,看向人群。它先是叼着猎物朝树林里走了几步,又把猎物放下,晃晃脑袋,回头朝这里走来,边走边喷着鼻息。
老虎走近就显得更大了。
学生不得不强作镇定,屏息凝神,学着其他工作人员那样站住不动。他余光看到麻醉枪和手枪,觉得安全感上来了许多,自我安慰的话也就不那么语无伦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