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朱襄道:“实话实说。咸阳的贵族很烦人,自己只种地也那么多屁话。我懒得理睬他们,要去南边种稻。关东和中原的地以种粟、黍、麦为主,种植方法已经比较成熟。现在我已经把我懂得的种地知识传授出去,该去南边了。”
朱襄抱着手臂耸肩:“秦国是要统一天下,而不是只统一中原。中原经过千年耕耘,南边可没有。南方的风土人情和北边也不一样,秦国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南方。君上是一个贤明的君王,他知道我如果在蜀郡做出成果,对秦国统一南方有多大好处。”
夏同沉思了一会儿,叹气道:“我都想和你一同去了。”
朱襄道:“你去不了。蜀侯国之前接连谋反。哪怕现在蜀侯国已撤,你去蜀地当郡守,也等着别人说你是第三个谋反的秦国公子吧。”
夏同叹气:“也是。你想把政儿带去?你不怕政儿生病?”
朱襄道:“不是我想带政儿去,而是如果我去蜀地,君上一定会要求我带上政儿。政儿如果在咸阳,我也能假死逃走;政儿在我身边,蜀地路途遥远,我不会放心政儿独自回咸阳,一定会随他一同回来。所以我才不愿意离开咸阳啊。”
朱襄知道自己溺爱政儿,秦王也知道。
嬴小政留在咸阳,有长辈细心照顾,朱襄可能不会太担心。但若嬴小政和朱襄一同出远门,朱襄绝对不会丢下嬴小政独自离开,让别人带嬴小政回家。
夏同扶额:“他小瞧了你对政儿的溺爱。哪怕政儿在咸阳,你也不会丢下政儿独自离开。你在咸阳还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任何一个人都能束缚住你的脚步。”
朱襄摊了摊手:“以己度人,君上又不是你,你懂的他不懂。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政儿不会因为蜀地的气候得病。”
蜀地被开发得较早,只要不去树林中,就不会有毒雾瘴气。而其他疾病,大多是因为蚊虫叮咬和中暑潮湿,可以提前预防。
即便还没有都江堰,成都平原也是经济较为繁盛的地方。自己手握大蒜、生姜和辣椒,不惧湿热,蜀地比起咸阳,对孩童而言,反而是养身体的好去处。
如果夏同能一起去就更好了,但秦王肯定不同意。
“我带走政儿还有个原因。”朱襄压低声音道,“君上猜忌你,难道就不猜忌政儿?”
夏同把身体坐直。
朱襄家四处都是秦王的眼线,但夏同居住的房屋空旷,白天独处的时候开着窗户,别人很难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夏同咬紧牙关,脸皮微微颤抖:“政儿才几岁?!”
朱襄漠然道:“政儿不仅早慧,在他这个年龄的孩童经常生病,他几乎没有得过病,偶尔感染风寒也只是咳个几日变好。一切都指明他天生神异,是上天赐给秦国的国君。君上年老,他猜忌谁,不一定是因为理性判断谁能威胁他的地位,也可能是因为嫉妒心。”
“夏同,你也说过,你嫉妒政儿的聪慧和身体。但政儿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既嫉妒又期盼。秦王和政儿隔着两代啊,政儿对他而言,感情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深厚。”
“我听闻有方士入宫为秦王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曾提过政儿受上天赐福,要用政儿的童子尿为药引。如果方士下次要用政儿血和肉呢?”
“我要趁着君上还没有完全昏庸,带着政儿去蜀地暂避风头。这也是对君上的警告。”
朱襄自嘲道:“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的试探,不做点什么,他还以为我的脾气是泥塑的。”
臣对君不能一味顺从,也需博弈。
虽然历史中秦昭襄王没昏庸到听信方士的地步,但朱襄不会拿自己的外甥去赌。
第77章 浮灯烟花火
有了椅子之后,秦王召见群臣喜欢坐在椅子上,臣子如以前那样跪坐在坐垫上。
现在他高高俯视着跪坐在坐垫上的朱襄,沉默半晌。
旁边侍立的宫人低低垂着头,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呼吸都停滞了。
“你……”秦王缓缓睁开阖上许久的双眼,松弛浮肿的眼皮颤了颤,露出了其中仍旧清明的双眸,“要带政儿去蜀地?”
朱襄道:“是,君上。政儿年幼,过几年才会启蒙。这之前,我希望带政儿多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秦王注视着朱襄,朱襄毫不畏惧地回视秦王。
秦王心情十分复杂。
他既喜欢朱襄的刚直,又厌恶朱襄对他永远毫不畏惧的神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君,连太子和应侯面对他的时候,眼底都会藏着畏惧。朱襄为何能如此?
又是半晌,秦王见朱襄确实一点都不动摇,深深叹了口气:“最近一些人的小动作确实是太多,寡人会敲打他们。你不要怄气,政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
朱襄道:“有我在,政儿不会累着。如我上书中所说,秦国统一天下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理。中原之地风土人情和关东相仿,秦国治理较为容易。但南方楚越之地与北方风土人情迥异,最易生乱。”
朱襄小幅度晃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腿有点麻。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南方局势稳定,庶民不生乱,最终落到衣食二字。君上威望深重,我才能在蜀地试验如何让饭稻羹鱼的南人衣食上比以前更胜一筹。只要现在生活比以前好,风土人情再不同,南人也不会怀念以前。”
朱襄道:“蜀地闭塞,几度叛乱。只有执政几十年的君上的威望才能护得住我和政儿南行。”
秦王神色变幻,心中其实在朱襄上书的时候就已经被说服。
他虽然已经占领蜀地和楚地许多年,但这两地一直养不熟,秦律推行十分艰难,处于半放养状态,时常有民乱。
以朱襄抚民的本事,或许真的能为自己解决一幢心患。
只是朱襄要带政儿一同去……秦王再次道:“你可以去,政儿不行。”
朱襄直言道:“政儿年幼却已树大招风,我很担心他。让他淡出朝堂视线几年,对他更好。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请求君上同意。”
秦王困惑:“何事?”
朱襄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我要约战咸阳所有方术之士,揭穿他们的骗术!”
秦王心头一梗,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朱襄!你难道也听信传言,以为寡人会害政儿!”
朱襄语速极快道:“正因为君上不会害政儿,所以臣才敢提这个要求。”
他双拳砸了一下地面,仰起头挺直脊梁道:“方术之士说什么童子尿不危害孩童安全,就可以原谅他们吗?”
“尿也好,头发也好,指甲也好,说什么阳气阴气,本质上是不将人当人,当做炼丹的材料!”
“庶民易子而食是绝境求生,连庶民都知道这样做突破了人的界限。那群方术之士打着神仙长生的名号,今日说孩童有元气,明日说女子有元阴。面对贤明的君王,他们只敢要头发指甲;面对昏庸的君王,他们就敢要血肉、要骨头、要心脏!”
朱襄大口喘着气,脸色因愤怒而胀红。
“我知道人人皆想长生,方术之士才会从燕、齐兴起后,一路西行到秦国招摇撞骗。”
“乱世皆苦,方士之乱不如天灾兵祸。我人卑言微,没想过主动招惹谁,只要埋头指导农事,能多活一个庶民是一个庶民。”
“但他们万万不该盯上政儿!”
朱襄双目赤红:“我非圣贤,谁动我的家人,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们后悔。”
“杀了一个方术之士,他们还会继续行骗。我要灭他们的根基,断他们的道统。”
“即便方术之士不会断绝,我也要让他们从贵族的座上宾,变成只能在阴沟里生存的鼠辈。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斥责他们。”
“君上,如果真的有神仙,那我是最可能得神授之人。”朱襄挽起衣袖,露出手臂,“君上可让他们试试,饮用我的血肉会不会长生,我会不会流尽鲜血而亡,我亡之后会不会招来天灾。”
秦王怒视朱襄:“你在威胁寡人?”
朱襄道:“君上,你是政儿的曾大父,虽然对一位国君说这样的话是僭越,但在我心中,你确实也是我的家人,我的长辈。我只愤怒方术之士乱人伦,害无辜。”
“现在七国有识之士皆厌恶巫术,君上若命我驳斥方术之士,炼丹之道,鬼神之说,七国只会更加对君上更加崇敬。不惧生死,不畏鬼神,方为雄主。”
秦王不由一愣,然后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他面对朱襄时,常常生出这样的复杂心情。
他知道太子柱曾在私下嘀咕,国君也是人,太子也是人,是人皆有感情,皆向往人伦之情,只是没有人能让他们信任。
朱襄却心若赤子,令人安心。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一个朱襄敢对自己说,我视你如家人长辈。
也只有一个朱襄,会认为“我视你如家人长辈”,是比“我尊你为君主王上”更高的认可。
朝堂常说蔺贽行事过于疯癫,在秦王看来,朱襄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癫之辈!
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手掌几次张合。
在朱襄视野中,秦王在好感度列表明明灭灭,几度消失。
“朱襄,你不怕死吗?”秦王问道。
“回君上,我怕。”朱襄道,“但人总有不畏死的时候。”
秦王深呼吸:“就仅仅是方术之士盯上了政儿,他们不仅没敢想过害政儿的性命,甚至什么都没做成,你就要为出这口气而悍不畏死?”
朱襄道:“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保护家人,就是我的义。伤害发生,悔之晚矣。”
秦王的手从剑柄上放下,高声道:“政儿,出来吧。”
太子柱抱着政儿,从帷幕中踉踉跄跄走出。
他刚才一直牢牢抱着嬴小政,死死捂住嬴小政的嘴,被吓得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走路都不利索了。
“太子,政儿?”朱襄先是惊讶,然后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
“还好还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刚烈之人。”太子听到朱襄的话,心头一暖。
嬴小政从太子怀里下来,小手微微颤抖。
他咬了几下嘴皮,将嘴唇咬出了血,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走到朱襄身边,朝秦王跪下,一言不发。
秦王问道:“政儿,你可有什么要对寡人说?”
嬴小政仰起头,双目同样赤红:“舅父说,我还小,现在应该躲在长辈羽翼下学习如何应对疾风骤雨。政儿无话可说,一切依长辈之言。”
秦王道:“你是秦公子。”
嬴小政道:“即便是质子,最差也是束发之年离开秦国。我不过垂髫。”
垂髫是九岁之前,束发是十五岁。有哪个秦公子会在不到一岁就时时面对危险?!又有哪个秦公子要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因树大招风而被君王敲打?!
即便有梦中的自己教导,嬴小政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年龄显露聪慧,居然会引来这等意外!
“政儿自出生起便是质子;一岁便被亲母亲父遗弃;三四岁舅父差点被杀随舅母四处躲藏;如今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嬴小政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请曾大父为我做主!”
太子柱听到嬴小政的话,眼泪一滚,潸然落下。
他跪下道:“君父,让政儿随朱襄入蜀,暂且当几年孩童吧。秦国有君父,有我,有夏同,还轮不到让政儿操心。待他束发,再操心不急。”
秦王淡淡道:“大柱,你不适合当王。”
太子柱憨厚笑道:“不,君父,虽我确实与君父不似,王有多种,但我想我也能当好一个王。为王,不过‘护国爱民’四字,我能做到。”
秦王道:“你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诺你能当好一个王。”
太子柱道:“是。”
秦王看着同样面容苍老的儿子,突然意兴阑珊,没了再质问的心情。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寡人不管了。”秦王拂袖道,“寡人累了,暂且休息一段时日。这些时日,太子监国。”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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