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一次两次“行商带来的”就罢了,次数多了,如小麦、水稻等现在已经有的种子还能蒙混过去,其他没人见过的种子实在是不好糊弄。
但他身边的聪明人们,此时都像是突然变傻了一样,朱襄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连嬴小政此刻都装真小孩,睁大着眼睛说“舅父淘货的眼神好厉害,我好想学”。
嬴小政的语气和眼神都太真挚,让朱襄总感觉胖外甥在嘲讽他蹩脚的借口。
周围人装傻,朱襄也装傻,就当自己蒙混过关了。
南瓜的种植管理可以非常粗放,朱襄一教,其他人看一遍就能学会。
朱襄将南瓜子先用五十度左右的水烫将近一刻钟,然后置于三十度左右的水中浸泡两到三个时辰,让南瓜子吸足水分。
若是普通种植,这时候就可以直接下南瓜子直接播种。不过朱襄第一次种南瓜,稳妥起见,先育苗再移植。
育苗时不需要施肥,甚至不用浇太多水,只需要在土壤干透时喷洒一点水,一个月后,南瓜苗就可以移植了。
“等下一次早春种植的时候,只需要在地里施足底肥,直接播种即可。”朱襄道,“南瓜很好养活。”
朱襄是个取名废,多用后世的名称。他闭着眼睛瞎称“南瓜”是吴越地区传来的瓜,所以叫南瓜。因为成熟后是金色,又叫金瓜。
反正别人没见过南瓜,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南瓜植苗也很容易。田地不需要起垄,直接将田地划分成间隔半米左右的土块,进行平畦种植。
因为要在南瓜之间种菽,朱襄将株间距离隔得远了一些,中间种菽,菽还能给南瓜提供肥料。
南瓜只需要施腐质绿肥即可,后期追加粪肥。
“等南瓜藤蔓长到三十厘米……一尺左右,就要开始扎架子,把藤蔓绑上去。”朱襄道,“看懂了吗?”
李牧拿着纸笔记录好朱襄说的话,道:“前期很简单,扎架子和绑藤蔓还要你继续教。”
朱襄道:“到时候我再教。”
李牧学成后,就“转职”成为屯田将军,有些忐忑地拿着朱襄给的救荒南瓜种子,去军屯田地种田了。
咸阳学宫部分学子跟随李牧一同进行农业指导。
在跟朱襄入蜀前,他们还分各种学派,以儒家为最多。
现在他们都只称自己是咸阳学宫学子,并在私下自称朱襄的学子,朱襄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派别。
无论是游说富豪、律令执行还是指导农学,他们都做得像模像样。
这些弟子都不是后世留名的人,但朱襄从中发现了几个人才好苗子。
他很期盼将来能在这些学宫弟子身上收获意想不到的好感度礼物——能上好感度名单的人,都被系统认定会为历史长河造成影响。
李牧率领秦兵种植南瓜时,朱襄继续指导农人在灾后如何补救田地。
经过农人的努力,田地里多余的水已经排出,淤泥和腐烂树枝杂草被清理干净,农人们小心翼翼地清洗擦拭每一株粟上的泥土。
这是个细致活,动作稍稍重一点,就可能损伤粟株。
农人们就蹲在田地两侧,一手握着水瓢,一手拿着破布条,全神贯注地清洗擦拭粟株,从晨光初现,到披星戴月,后世可以用洒水装置,而现在一个农人一天处理完一亩地都难。
而清洗粟株是必要的事,泥土不仅会影响粟株穗子成熟灌浆,还含有大量病菌,不清理干净,就会让粟株腐烂。
朱襄带着嬴小政旁观了一天农人擦拭粟株。
他们没有下地干活,只是在田边地头观看了一整日。观看时,朱襄顺便教导嬴小政水灾后田地补救的知识。嬴小政与朱襄一起啃着夹了咸肉的馍馍,喝着凉白开度过了这一天。
回去后,嬴小政对朱襄道:“农人真难,种地好累,粮食生长不易。”
朱襄笑着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
始皇崽现在有了这样的意识,待他成为始皇帝后,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立下了堪比三皇五帝的大功绩就大兴土木了。
“政儿,舅父要指导农耕,精力不足。你的算术好,救济粮的发放由你负责。”朱襄道,“把你的算盘珠子拨弄起来。”
嬴小政点头:“没问题。”
比起整日读书,去琢磨前人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中有多少种意思,在公务中学习,才是嬴小政最喜欢的学习方式。反正就拨动一下算盘珠子,做些记账,又不累,就当玩乐了。
寻常孩童,此刻精力都用于玩闹中。嬴小政认为自己已经过了喜欢玩具的年龄,应该把轻松的公务当作玩闹。
朱襄摸摸自家胖外甥的脑袋。不愧是始皇崽,小小年纪就有卷王之姿。
不过朱襄也认为,与其拘着嬴小政每日翻来覆去读那几本已经快被他背下的书,不如在实习中学习更有用。
“每日按照舅父给你的日程表,劳逸结合,每日休息充足,断不可劳累。”朱襄叮嘱道,“若我哪日听说你不按照日程表休息,你就继续每日关在屋里听人念书。”
嬴小政小胖脸脸色一垮:“非得午睡吗?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闭目小憩。”朱襄道,“每日午间闭一会儿眼睛,身体也会轻松不少。多睡才能长高,你不想长高了。”
朱襄说完,还把嬴小政提起来颠了颠。
嬴小政的脸色垮得更厉害。
他在心里哼哼,自己在梦境房间中可高大了,等他长大了,也要把舅父拎起来颠颠。
当南瓜藤蔓长到可以扎架子的时候,粟终于成熟,补种的菽也已经全部出苗。
蜀郡种植的菽也是从戎狄那里传来的大菽,即黄豆,三个月就能成熟。
菽成熟后补充一点粮食,南瓜和土豆成熟之后再补充一点,农人需要熬过的饥荒时间又短了一半。
蜀郡草木丰盛,三个月的时间,对成都平原的农人来说不算太难熬。
只是蜀郡东边丘陵地区的农人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丘陵的土壤层本就不太厚实,田地也很分散,大水冲刷之后,重新整备田地十分困难。
山洪之后,还会引发山崩等次要灾害。
朱襄虽然下令官吏去山间预警,但一是官吏人手不足,二是农人不愿意离开村庄,放弃田地,所以基本预警无用。
洪灾之后的一月,老天稍稍给了蜀郡黎民一些希望,天放晴了许多天。
但在天气放晴的那些日子,朱襄得到多起山体滑坡,村庄被掩埋的报告。
他连救援都没办法派出。
没有挖掘机,没有现代医疗的支撑,遭遇山体滑坡基本就等于宣告死亡。
朱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理位置较好的村庄,能救助多少人度过灾荒,就救助多少人。
人的双手太小了,就能捧起那么多东西,而且就算捧起了东西,也不能避免一些东西从指缝中流走。
朱襄将所剩不多的土豆安排给山间种植,除土豆外,其他需要补种的空地也如平原一样,全部补种成了大菽。
他有小麦良种,有水稻良种。但在这个时候,农人只能补种三个月便可成熟的不挑土壤的大菽,才可能度过这次灾难。
当丘陵地区的菽苗也长出来时,朱襄抚摸着菽苗,用粗粝的手抹了抹双眼。
“长出来就好,长出来就好。”朱襄的手指间老茧轻轻在菽苗上拂过,“菽苗长出来就有希望了。”
就算大菽还没有成熟,农人也可以采豆叶做羹,总比吃不知道毒性的野草树叶好。
菽苗长出来之后,农人暂时稍稍闲了一些,朱襄终于可以做防治瘟疫的事了。
在农人补种的时候,瘟疫已经在蜀郡蔓延。
洪灾之后,因水源污染而造成的寄生虫感染和痢疾,因湿热蚊虫过多造成的疟疾和乙型脑炎,因房屋损坏而造成的感冒和中暑,因动物尸体和老鼠造成的鼠疫……
大灾后必有大疫,特别是夏日的洪灾,水与火蒸腾中,滋生了无数的疫鬼。
朱襄在指导农人救灾补种的时候,做了一些措施控制疫病蔓延。
比如教导农人如何识别干净的水源,比如焚烧腐烂的动物,比如灭鼠和灭钉螺,比如筹集可能有用的草药……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见效甚微。
农人不能离开田地,知道水源地被污染也无处可去,生火烧水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一些农人太过饥饿,哪怕是腐烂的动物他们也忍不住去食用,官吏严厉禁止也难以监督到每一处村落;灭鼠和灭钉螺都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现在农人没空做这些事,而且对饥饿的他们而言,老鼠和钉螺都能成为果腹的食物……
只有调集草药稍稍起了一点作用,至少把几个人群聚集处的大城池大城镇的疫情控制住了。
比如成都,在朱襄公布几个对疫病勉强有用的药方之后,富户主动筹集草药熬制药汤,在几处城门口分发,城门口聚集的难民居住地得病的人少了许多,没有将瘟疫传到成都城内。
朱襄利用那些看上去比较健康的难民以工代赈,修缮城墙和房屋,成都城难得在洪灾后井然有序。
富户豪强商量后,敲锣打鼓要给朱襄送万民书。朱襄反应平淡。
他们很疑惑,便从官吏口中打听原因。
官吏言:“朱襄公说,此次洪灾中死于洪水和疫病中的黎民超过五万人,还有很多人根本无法统计。万民书上说他救世济民,他认为言过其实。”
富户豪强叹气:“天灾难挡,朱襄公何苦?”
官吏也是这么想。
天灾之威,人力不可挡。而且那些庶民就算没有天灾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朱襄公身份尊贵,大可不必为死掉的庶民郁郁寡欢。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却不自觉地心甘情愿地听从朱襄的指挥,认真去做平时他不会做的事。
城中有富户施药,朱襄将视线投向了村庄。
他骑着马,沿着蜀郡地图上描述的较大的村庄道路,尽可能地给他们赠送草药,教导他们如何度过疫病。
朱襄拄着拐杖,走破了好几双草鞋,巡视了几个重要疫区,冷酷无情地派兵将疫区封锁。
疫区内是地狱,疫区外是人间。朱襄现在要做的,是保护人间。
嬴小政对自家舅父刮目相看。
他没想到,舅父原来也能狠得下心。
“早知道,舅父还不如就在咸阳呢。”嬴小政叹气,“虽然曾大父脾气阴晴不定,至少舅父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舅父,我开始讨厌李冰伯父了。他如果不让你暂代郡守,这些事就该由他来做。”
朱襄哭笑不得:“政儿,在你眼中,舅父究竟有多脆弱?”
嬴小政道:“就像我写字用的纸一样脆弱。”
朱襄有点想揍嬴小政的屁股。
政儿是不是仗着舅母在这里,他的屁股没人揍,所以越来越嚣张了?
“我心有愧疚,但问心无愧。”朱襄说了一句很矛盾的话,“为政者时常面临取舍,我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曾经说自己不能掌兵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你说你不想做这样的取舍,所以不能掌兵。我看真把你逼到那地步,你还是能掌兵。”
朱襄使劲揉搓嚣张小胖墩的脑袋:“兔子被逼狠了还会咬人,何况人?你说什么废话。”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胖墩被舅父挼得脑袋一晃一晃,“我长大后,什么都不让舅父做,舅父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
“哈?政儿,你这是暴殄天物。你不知道舅父是多珍贵的人才吗?”朱襄半开玩笑道。
嬴小政叉腰道:“我坐拥天下人才,没有舅父辅佐也没问题。”
朱襄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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