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李冰道:“你是想让政儿怜惜刑徒,减少刑罚?”
朱襄苦笑着摇头:“刑徒比起平民过得好多了。”
李冰愕然:“什么?”
朱襄道:“很惊讶?你想想刑徒和平民的待遇,想想他们每日的吃穿。”
李冰思索,眉头渐渐紧皱。
朱襄背着手,看向火光点点、已经初具城镇规模的工匠驻地:“刑徒无论是耕种还是服徭役,都有官府定时发放口粮和衣服。他们中若有人有一技之长,还会被推举为吏。甚至直接在贵人身边伺候。”
“农人服徭役需要自备路费,自备口粮和衣物。路费何其贵,你也知道。我们入蜀时,单人的车马费用,差不多就是一个郡守三个月不吃不喝的俸禄。我们是公费出游,才不觉得贵。”
“以农人的家产,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在服徭役的时间自备路费、口粮、衣物。这时候他们就需要向官府借贷。呵,官府借贷的利率你也知道。”
朱襄闭上眼,眼前火光消失,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官府每一次征发徭役,就是发高利贷的时候。待徭役后,多少农人债务压身,又有多少农人卖掉田地和家人、己身?”
“而普通平民是没有机会伺候贵人,被推举当官吏。即便他们有服兵役立功的晋升渠道,但这个渠道有多艰难,不需多言。”
朱襄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再次火光点点。
“我看,秦国完全没有把平民当秦人,倒是那些刑徒,才是真正的秦国平民。现在秦国还如此安稳,不过是因为七国纷争,有一处没有战乱的地方,平民就能忍受一切痛苦剥削。”
“但天下统一后呢?”
朱襄挥了挥衣袖,讥笑道:“他们不把秦人当秦人,统一之后,秦国的敌人就不是六国,而是秦人。”
李冰沉默了许久,然后一屁股坐在山丘上,看着远方的火光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政儿?”
朱襄与李冰并肩坐下,道:“政儿是真正的君王,别人直接灌输的劝诫他不会听,他只会听从自己思考出来的事。”
李冰苦笑:“你养外甥可真费心。”
朱襄道:“我养的是统一天下的君王,当然要费心些。不过政儿……”
“停停停,我知道你又要夸你家政儿有多乖巧多聪明多体贴。”李冰捂住耳朵道,“别夸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朱襄道:“你如果嫉妒,你也可以夸你家二郎。”
李冰:“……滚。”朱襄刚正经了一会儿,现在又不正经了。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火光和夜色,待感觉夜气入体,有些凉了的时候,才起身往山下走。
“我想给平民也发放衣物和口粮。”
“你直接发放,肯定会被人弹劾。他们会说刑徒是没有田地来源收入,所以才发口粮和衣物。而农人有,所以农人该自备。”
“我会想办法。即便不能发与刑徒同等的口粮和衣物,稍稍补贴一些也能减轻他们的负担。”
“也对,做了比不做好。我想想……或许可以用各种奖励和补贴来巧立名目。”
“朱襄,你现在说话的用词就像是一个贪官污吏。”
“是的,没错,我就是秦国历史上最大的奸臣。”
李冰打趣朱襄,朱襄秉承着一贯的“只要我自损就没人能损我”,再次在口舌之争上战胜了李冰。
嬴小政揉了揉眼睛,踮着脚等舅父遛弯回来给他做夜宵。
好不容易看到了朱襄,嬴小政一边原地起跳,一边使劲挥手:“舅父!政儿饿了!”
朱襄笑骂道:“你是小猪猪吗?大晚上吃多了会积食!等我给你做点果腹的汤水。”
李冰扶额:“你知道晚上吃多了会积食,还不改掉让政儿晚上吃夜宵的习惯,你真是……”
朱襄对政儿真是随时处于严格和溺爱中摇摆,李冰真是看不懂朱襄育儿的方式。
他本想向朱襄学习,好好教导自家皮孩子。可朱襄的育儿方式,真是学不来啊。
嬴小政牛气哄哄地领着一众学宫学子继续充当文书,思考舅父出的难题——舅父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朱襄则暂时充当了爆破指导员,为李冰开山进行爆破技术支持和安全监督。
为了尽可能的保密,朱襄引入了流水线,工匠们只负责火药配置其中一个步骤。
虽然只要有心人去偷学,仍旧能把步骤试出来,但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保密方式。秦国国内盔甲制作也是采取的这个方式。
兵器制作并非秘密,但盔甲是。所以在汉朝时,豪强家中可以私藏兵器,但私藏兵甲就等同于造反。每次想抄谁的家时,就有酷吏告发,某某人在府邸私藏多少副甲。
准备开山爆破的时候,忙于组建新式骑兵的李牧才姗姗来迟。
虽然他很忙,但火药的初次运用,他可不能错过。他还想用火药攻城略地呢。
火药爆破前的打孔位置,和用钎杆进行采石的位置差不多。
第一次爆破,朱襄亲自出手。他身穿皮甲,戴着头盔,将配置好的黑火药包放进坑洞里,点燃引线后立刻往后猛跑几步后卧倒。
轰隆一声,平地惊雷,吓得附近工匠先呆若木鸡,而后各个跪地请求山神不要责罚他们开山。
“这威力……还行。”李牧胆子最大,蹿上前观察炸掉的坑洞,“果然如朱襄所说,要炸开都城城墙城门不太可能。”
李冰看着地上可怖的坑洞,又看了一眼满脸遗憾的李牧,发自内心道:“你们这些将军在想什么,我不懂。已经很可怕了!”
就算已经做过实验,再次看到这一幕,李冰还是忍不住手脚发麻。
怪不得朱襄一直强调“安全安全,还是安全”。这要不严格按照朱襄制定的安全流程来施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人可没有石头坚硬,这一炸,估计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我来试试!”李牧不仅不害怕,还跃跃欲试。
“好,你点燃之后,立刻往后跑,数十次心跳时间后护着脑袋扑倒。”朱襄道,“如果你拿不准时间,数七八次就可以扑倒。”
李牧疑惑:“为何不拿盾牌挡在前面,直接躲进盾牌里?”
朱襄道:“现在他们还太害怕,无法形成有效地配合,可能会有举起盾牌的人因为恐惧而不及时让开路。所以先选胆子较大、性格谨慎的人担任爆破手,自己负责自己的安全。效率虽然低一些,但更安全。之后再慢慢培训人员,提升工作效率。”
李牧点头:“我胆子大,性格也谨慎,交给我!”
朱襄欲言又止。
未来的武安君,你现在看上去不像是胆子又大性格又谨慎的人,倒像是一个急于玩火炮的熊孩子。
但朱襄还是相信了李牧,李牧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第二次爆破很顺利。
李冰见两位友人都上前了,自己也硬着头皮上了。
朱襄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
李牧很诚恳道:“害怕就不要去,要是不小心失误怎么办?”
朱襄:“不要去,我不会嘲笑你胆子小!”
李牧:“嘲笑?怎么可能。”
李冰气得手都不颤抖了,一气呵成完成了第三次爆破。
朱襄捧腹大笑。李牧挠头,不知道朱襄在笑什么,也不知道李冰在生什么气。
其他培训好的爆破手虽然经过了多次实验,但真要开工的时候仍旧很紧张很害怕。
但三位贵人都率先爆破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们的耳朵中塞着破布,十分娴熟地点燃引线,比朱襄、李牧、李冰的动作麻利多了。
李牧观察之后,又上前尝试了几次,摸索出效率更高、更适合身手敏捷的人的爆破方式。
他现在学习和实验这个,是为了将火药包引入战争而做准备。
朱襄对此心情很复杂。
不过最终他将心中郁气呼出,不仅没有反对,还给李牧出主意。
他还提出了改进弩箭的建议,虽然他不清楚具体的改进方法,但提出了需求,有了研究方向,工匠们摸索出改进方法的成功率就会高许多。
他还提出了制造投石机,和用火药、火油替代石块的建议。
这些都是古代的攻城利器,或许能替代炸堤坝堵河流水淹城池的方式,攻下六国的都城。
六国是必定会被灭的,都城也是必定会攻打的。用这些方式破城,民众的苦难会稍稍降低一些。
李牧听着朱襄的建议,神情复杂。
他本想打断朱襄,但看着朱襄认真的双眸,心情压抑地紧紧闭上嘴,将朱襄的建议都记在心中。
“我不会为你表功。”李牧之后道,“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道:“谢谢。”
他也知道自己的坚持很奇怪,很胆怯,甚至很虚伪。但人总会倾向于选择让自己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幸而他的亲朋好友都纵容他的任性。
熟悉爆破之后,开山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工匠们知道晴天霹雳并非神罚,而是一种他们也能掌握的开山工具之后,从惊恐不安到兴奋莫名。
朱襄不太懂他们的兴奋,但提高了劳动积极性是好事。
火药数量不足,李冰也不敢让太多人知晓火药的使用方式。在爆破手进行重点山壁的爆破时,工匠们也在用原始的方式,在其他地方搬运和挖掘岩石。
比如用火烧热岩石后,泼冷水,让岩石进行热胀冷缩就是其中一个措施。
工匠们肩挑手扛,将石块运下山。这些石块,将来会用于铸造分水堤坝。
李冰虽然在朱襄的建议下,制定了比较严格的安全用工条例。但工匠们很容易松懈,再加上疲惫,以及此时完全不存在任何安全措施,所以每日工地上都有人受伤。
皮外伤很常见,骨折基本就等死。
都江堰很伟大。修建都江堰却没有什么热火朝天热血沸腾激动人心的场景,有的只是苦役们在督工的鞭打下,扛着石块挑着土壤,在碎裂的大地上艰难地蠕动。
即便李冰在工程前动员时都告诉他们此次修建堤坝的好处,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只是神情麻木又悲苦地做着被命令的事,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朱襄亲眼看着这一幕幕,记着这一幕幕,也带着嬴小政观察着一幕幕。
后世人或者不在现场的人,看着文字记录,总会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喊着“一世毕万世功”“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么代价呢?
代价不是他们,他们甚至看不到代价。
那些倒下的役夫中有男人有女人,甚至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受伤,流血,失去性命。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可能孤零零地安无声息地消失,也可能有亲朋好友为他们哭泣。
他们或许没有多少梦想,但活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谁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只有不是代价,也看不到代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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