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据说朱襄身在咸阳之后,也为了外甥曾经多次顶撞秦王。
据说朱襄来到了蜀郡后,也为了庶民曾经深入瘟疫之地。
据说朱襄经常将“怕死”挂在嘴边,却常常做出狂妄之事,一点都不像一个怕死之人。
他见到的朱襄只是一个很有才华、很尊重长辈的年轻人,一点都看不出哪里“狂士之风”。他还以为是误传,是老友司马错开的玩笑。
现在看来,朱襄确实是狂士,一个颇具魅力,会带着他身边的人都跟着离经叛道的狂士。
他终于明白,朱襄身边的友人的名声为何都那么奇异。
朱襄真是害人不浅。
“朱襄,伐山破庙,不需要禀报君上,我可以决定。”张若脸上扬起笑容,一个和他如今的年龄很不相配的笑容。
他跟随司马错入蜀,跟随白起伐楚时,也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年轻人。
只是几十年的郡守和守将生涯,蜀郡几次的叛乱,让他渐渐变成了如今沉稳的模样。
但看着朱襄挑战神灵的狂妄,张若突然觉得自己还不老。
朱襄看向张若。
张若年老的脸上,一双眸子如繁星般明亮,一点都不像老人浑浊的双眼。
“张公,请。”朱襄拱手,“这次我当随行。”
张若道:“若遇上了使用邪术的人,确实需要你出手。”
张若低头看向跪在他们脚边,甘愿成为祭品的小孩。
“秦国没有需要用人命祭祀的神灵。这样的神灵,不是秦国人的神灵。”张若道,“现在这里是秦国,你是秦国人。从今以后,本地再不需血祭。”
小孩听懂了张若用楚语说出的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张若。
朱襄温言道:“你既然认为我也是神灵,是比当地祭拜的山野小神更厉害的神灵,那么这一片地方需要怎样的祭祀,就该由我说了算,对吗?”
小孩懵懵懂懂地点头。
当然,他们都认为朱襄公肯定是很厉害的神灵下凡,所以他们才会来找朱襄公求救。
所以,所以朱襄公是不是真的可以规定以后这片地方需要怎样的祭祀?
如果朱襄公说这里的神灵以后不准血祭,他们是不是真的就不会再成为祭品?
真的吗?
小孩不知道朱襄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朱襄和张若也不会说服他。
两人调集军队,由朱襄起草战书,动员将士兵卒,出兵伐山破庙。
秦兵听到“伐山破庙”四个字的时候都很惊讶,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们听从命令。
而且他们听说这是朱襄公的命令,他们就更不怕了。
这不就是和当初朱襄公与方士对战时差不多,去揍几个不听话的小神而已。朱襄公都会与他们随行,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难道还有哪个山野小神,能在朱襄公面前造次?
朱襄公说这片地方的祭祀以后由他来管,那么就该朱襄公来管。他们只负责冲锋陷阵。
无论他们的兵锋指向其他六国,还是指向神灵,秦兵都无所畏惧。
于是朱襄来到云梦泽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大规模灭钉螺,也不是去向其他人科普种田知识,而是充满了血腥的伐山破庙。
史书记载,当地人反抗十分激烈,秦军的火焰烧黑了好几座山,山火连续一月不灭。
此次是史书上第一次记载伐山破庙之事,后来许多君王纷纷效仿。
这一点也成为朱襄记载中难得的混沌之处。有人称赞他,也有人骂他太过残忍,伤害了许多无辜。
朱襄听不到后世人对他的评价,但他能猜到后世对他的评价。
因为他亲自参加了这次伐山破庙,亲眼看到了多少被蒙蔽的平民视他为仇敌,不断咒骂他。
其中有老人,有小孩,有已经被绑起来要做为神灵新娘的受害女子。
他们都在骂朱襄,都在维护自己的神灵,维护自己祭祀神灵的传统。
这些人都倒在了秦军的兵锋下。
第95章 神灵杯中血
“血祭”自古有之,如今七国和周王室的祭祀也在延续广义的“血祭”。
《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
古时认为,“气”通魂魄。祭祀就是用各种“气”来制造氛围,沟通神灵。血气、酒气、烟火气皆是如此。
自周起,国家祭祀的血祭从人祭改为牲畜。战国时虽有人祭复苏的苗头,但世间大多将其作为残暴象征,以非奴隶、战俘殉葬的大规模人祭更是被人所唾弃。秦国就曾因为“三良殉葬”而衰落。
但只要重血祭,总会有人想到用更高级的“血祭”,人祭。
当人类对神灵有过多的要求,或者神灵迟迟不肯回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献上更优秀的祭品——人类自己。
封建时代来临,平民成为百姓,是国家税收和兵役的主要来源,“民可覆舟”成为现实,有识之士将人的生命看得更加珍贵,祭祀礼法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祭祀之“气”,由牺牲之丰盛逐渐转向执礼者之敬与德,从“血气”通灵变成了“德气”。
这个变化,从春秋时就开始了。儒家思想是由执掌祭祀的礼官所转化而来,他们对祭祀研究得最为透彻,也是最先提出祭祀用德的人。
《左传》记载,随侯认为祭祀应要具备“牲牷肥腯,粢盛丰备”,季梁则认为“民,神之主也”,祭品丰盛的含义不在于祭品本身,而是表现出黎民过得很好。
《尚书》也言,“无于水监,当于民监”。祭祀是透过准备祭品的过程,向上天禀报黎民过得很好,用祭祀来积聚民心。
如果祭祀害民,那就是本末倒置。
朱襄在战书中便写明了这一点,将这个时代关于祭祀变化的林林总总思想统合在了一起,告诉众人,民心乃天心,鬼神依托于民心向背。
换句话说,不利民的鬼神不准存在。
正因为战国时已经有了如上思想,朱襄才敢提出伐山破庙,才确信自己只要有充足的理由,秦王就会同意他的上书,天下士人也会站在他的这一方,与他一同想方设法阻止民间祭祀陋俗。
但朱襄的战书能让秦兵听懂他的内心,能让天下士人听懂他的内心,能让七国国君听懂他的内心,他现在要拯救的那些村民却听不懂。
这些引经据典的道理,这些慷慨激昂的言辞,在村民眼中还不如巫师嗷嗷跳起的不知何意的祭祀舞蹈。
秦兵“剿匪”是不会在乎村民的死活。如果村民反抗,那村民就是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村民的脑袋赚取军功。
这一点,即便是朱襄也无法更改。
朱襄只能用装神弄鬼,比巫师更像巫师的方式,去破除巫师的权威,让村民放下手中抵抗的武器。
有时候朱襄能成功,但大部分时候,村民将祭祀的鬼神视作祖先,甚至他们祭祀的血腥神灵本身就融入了祭祖的理念,秦兵破庙就是灭他们的祖先祭祀香火。
他们与秦兵不死不休。
秦兵的兵锋一旦启动,就像是一驾疾驰的战车,不可能停下来。李牧降服云梦泽杀的人,都没有朱襄所发动的这次“宗教”战争杀的人多。
李牧得知此事时,匆匆鄂邑赶回来,对着朱襄破口大骂:“那些人确实该死,你不能写信让我回来开战?你上什么战场!”
朱襄道:“我没事……”
李牧怒道:“你没事个屁!”
张若试图劝说:“李将军,伐山破庙也是剿匪,这是军功……”
“他不需要军功!”李牧完全没给这位秦国老将面子,指着朱襄的头发道,“你不了解他,在赵国的时候,廉公为了给他军功,让他上战场,什么都不干,别人帮他砍头换军功他都不乐意,被廉公追着揍。”
“在朱襄看来,人的性命高于一切,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他都不忍心害其性命,所以他不愿意上战场。赵人自愿拼命救他,他愁白了头发。”
“现在他居然上了战场……居然上了战场!”李牧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朱襄,你不信任我吗?我说不会让你上战场,我就一定能做到!不过是伐山破庙,你和我说一声,难道我还攻不下几座破庙?!”
张若看着李牧痛苦的模样,又看向朱襄的一头白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他以为了解了朱襄,但他或许对朱襄远远不够了解。
他只知道朱襄由赵入秦一夜白头,却不知道朱襄的白发渐生和离开故土关系不大,而是和赵民有关。
朱襄爱民,不是一句空泛的评价。难道朱襄的爱的民,也包括那些手持利器的愚昧庶民吗?
李牧的手砸在木桌上的时候将木桌砸裂了一个角,他的手掌被木刺刺破,鲜血淋漓。
朱襄赶紧让人拿来滤清的酒和配置好的草药,给李牧包扎手。
“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要求伐山破庙,那么我就该站在这个战场上。”朱襄解释,“我对山野众神下了战书,难道你让我站在你们身后去享用破除人祭的名声,名声背后的代价全部交给你和张公?李牧,我虽懦弱,但还不至于如此令人不齿。”
李牧对朱襄怒目而视:“你与我亲如兄弟,我是将领,杀戮无数,此番伐山破庙本就该由我出手。什么代价什么名声,你何必想这么多?”
朱襄道:“世人确实不会在意,但我在意。子曰,君子内省不疚。对世人,对友人,我要求一个无愧于心。”
李牧就像是愤怒的公牛一样喘着气,但最终,他又用包扎好的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膝盖,咬紧牙关,没有继续辩驳朱襄。
朱襄说他要“无愧于心”,李牧就无法与他辩论了。
“就算手染鲜血,你也无愧于心?”最终,李牧只这样问道。
朱襄神思恍惚了一瞬,然后神色坚定道:“淫祠邪祀断不可留,我无愧于心。”
“那就好,你要记住你现在说的话。”李牧道,“你做的事很正确,你无愧于心。”
朱襄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会记住。”
李牧道:“不知道蔺礼等友人得知此事,该有多痛苦?荀公和廉公也一定会非常难过。他们会责怪我没有看好你。”
朱襄:“……你们对我保护过度了。”
李牧没说话。
不是他们想对朱襄保护过度,实在是君子如玉,玉却高洁易碎。
“接下来交给我,你去休息。”李牧道。
朱襄拒绝:“鄂邑十分重要,你该去守着鄂邑。我有张公,不需要你。”
张若:“……”突然有点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牧和朱襄僵持不下。几日后,这个问题被解决了。
蒙武把辎重抛到身后,先飞舟前来,传达秦王的命令。
他从汉水到达鄂邑码头,得知朱襄所做的事后,把飞舟丢下,快马加鞭,两日后来到朱襄驻地,见面就破口大骂:“你是嫌弃秦国将领不够多,不能领兵吗?你上什么战场!”
正准备和蒙武见礼的张若:“……”这句话有点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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