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希望长平君真的有自知之明,别上战场。
另一边,韩非到达李牧战船上时,李牧已经让人将书信用轻舟帆船和快马加鞭,经水路旱路分别急速送往广陵城。
韩非看见李牧拎着酒坛,盘坐在甲板上,表情似乎有些郁闷。
因需要时常骑马,武人都穿合裆的长裤,所以李牧此举不算失礼。只是李牧较为自律矜持,很少做出如此散漫的动作。
韩非跪坐在李牧地面,焦急地问道:“将军为何心忧?难道楚人此举,会威胁南秦?”
“你已经知道内迁令了吗?”李牧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问道。
韩非不解。
李牧从怀里掏出一封由蜡丸展开的书信,丢给了韩非。
韩非看完后,皱眉苦思。
韩非不太懂兵事,李牧没有指望韩非自己想明白。
他解释了南楚内迁令的作用。
李牧敢断定,这内迁令绝对是项燕提出。因为楚国之中,只有项燕具有这样的纯粹的兵家眼光。
自朱襄入秦之后,秦国一改之前霸道军势,改走怀柔路线,高举义兵大旗,已经初显成效。
李牧夺南楚为南秦后,对楚国如今腹地也是用如此战略。
同意朱襄去广陵城指导耕种,便是李牧让朱襄的影响力跨越长江的一步棋。
项燕这一招断尾求生,将长江北岸富庶之地化作焦土,建立层层碉堡关卡阻碍秦军,让李牧都不由佩服了。
“如果不是楚国分出南楚国,项燕绝对不敢出这个计谋。”李牧带着几分醉意,冷笑道,“南楚国弱,南楚君惧怕秦军,即便舍不得那片富庶土地,也只能同意。”
韩非道:“将军因此事郁闷?”他也佩服项燕了。居然会有人能让这位从未有败绩的传奇名将郁闷!
“不是。”李牧又拎起酒坛,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他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酒,才叹出胸中郁气:“朱襄又要涉险了。更可恶的是,若要破解项燕这一步棋,还必须让朱襄涉险。”
不过是计谋被破。军势无常态,你来我往很正常。一局棋不下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最后的胜负。
李牧虽惊讶项燕破局狠辣的一手,但也不会因此情绪低落。
这比他为寻最大的战机,忍了北胡烧杀掳掠好几年要轻松得多。
敌人动摇不了他的内心。能动摇他内心的,只有与他站在一起的人。
他的君主,他的同僚,他的亲人,他的友人。
见韩非仍旧不解,李牧没有向韩非解释。
他只是突然想找个人诉说心中的苦闷,至于那个人能不能听懂,他无所谓。
他已经给朱襄送信,知道朱襄能懂他。
正如他懂朱襄。
即使朱襄没有送信来,他也知道朱襄得知内迁令后一定在等他的信,等他的决定。
“不知道政儿会不会为此事记恨我。”李牧仰头将酒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入嘴中,晃晃悠悠站起来,“那孩子可不大度。”
韩非虽不知道李牧在说什么,但还是为太子政辩解:“太子重情,怎会记恨将军?听将军所言,既然是朱襄公与将军默契,那太子就算生气,也无可奈何。”
李牧失笑,酒意上涌,身体踉跄了一下:“我就怕朱襄也埋怨我。”
韩非再次大惊失色:“将军!你究竟要做、多可怕的事,连朱襄公都会埋怨你!”
李牧笑道:“可怕吗?对我来说不可怕啊。当将军便是如此,领兵便是如此。慈不掌兵,便是如此。”
……
“守住城池一旬。”朱襄拆开信,眉头先舒展,然后紧锁,“一旬后,项燕计谋自解。”
一旬……一旬啊。
朱襄可不相信,一旬后李牧才能出兵援救。
他双手紧紧攥着信纸一角,快把信纸攥破。
朱襄死死盯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然后闭上双眼,久久不睁开。
他明白了李牧的意思。
重点不是守城,而是“长平君率领楚人,抵御南楚军队整整十日”这一件事本身。
十日时间,足以让他守城之事传遍楚国每一座城池,甚至传到六国国君耳中。
现在的长江三角洲没有两千年后那样广阔,广陵城离海边很近。南临长江,东临沧海,很适合秦国舟师施展。李牧只要想守,楚国便拿广陵城无可奈何。
只要广陵城拿下,无论长江南北,长江三角洲都在秦国控制下,成为秦国舟师的“军港”。
而且广陵城成为长江北岸的一颗钉子,即便广陵城以西的长江北岸的城池已经被焚毁,项燕想要在长江北岸建立起一条隔离带的预想也不会实现。
秦军不仅可以从广陵城屯兵出兵,还能吸引不想离开故地的长江北岸的楚人来投。
长江北岸西边城池被楚国将领焚毁,秦人却护着广陵城,让广陵城成为长江北岸唯一兴盛的城池。项燕想要抹杀秦人“义兵”和朱襄“仁义”的计谋就会被挫败。
原本住在长江北岸的楚人而言,他们也不用冒险南逃,可以东逃。朱襄想要救民的愿望也能实现。
他说让楚人南逃,但长江天堑,普通庶人哪来的船只渡过长江?南楚也不会让楚人南逃,一定会烧掉沿岸所有的民船。
朱襄给项燕和南楚君的信,只是抒发自己的不满,进行徒劳的宣泄。
他知道,项燕和南楚君绝对会烧掉每一条民船,连一个舢板都不会留下。
内迁令便是如此。
朱襄睁开眼。
谎言已经在他胸中成形。
要完成这个计谋,他不能告诉广陵城的人,秦国故意让他们在南楚国的兵锋下抵挡十日,死伤无数。
他必须要让这件事变得足够悲壮,足够让天下人动容。
秦王的友人、秦太子的舅父、七国公认的国士长平君朱襄公带领他们守城,与他们一同身处危险中,这个谎言就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去修饰了。
所有人都会相信。
“咔擦”一声,朱襄低头,他的手指攥破了信纸。
信纸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浸染了李牧的笔迹。
攥破信纸也会被割伤吗?朱襄恍惚了一下,拿起李牧的信走到烛火前,将信点燃。
燃烧的信纸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朱襄看着灰烬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扫帚将灰烬扫到屋外。
风一吹,便散了。
纸割的伤口很浅,他手指上的血也已经止住了,若不是还隐隐作疼,他就像是没有受伤一样。
朱襄回房拿了一件外衣披上,对守在外面的焦匀道:“将楚吏都叫来,蒙恬也叫来。”
焦匀看着朱襄,没回答,也没有离开。
朱襄道:“我要守城,守十日。”
焦匀眼眸闪了闪,抿嘴苦笑。
朱襄第一次见到焦匀如此明显的表情。焦匀平时的脸就像是戴着的面具一样,让朱襄担心焦匀的面瘫是不是生病。
“朱襄公,你回去,我来守。”焦匀道,“相信,我能守住。”
朱襄道:“此城必须长平君来守。”
焦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李将军的计谋?”
朱襄道:“不是,是我和他共同定下的计谋。”
焦匀直直地看着朱襄的双眼。
朱襄的视线毫不动摇。
焦匀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朱襄道:“李斯,你还没睡?”
李斯从墙角走出:“我怎敢睡?”
朱襄道:“向政儿送信,我要守城十日,这是我定下的计谋,让他和李牧必须依照我的计谋实行,不可更改。虽他是太子,但我有秦王诏令,南秦之事,以我命令为主。为我磨墨。”
李斯垂首道:“是。”
朱襄公没有给李牧送信,李牧怎么知道朱襄公的计谋?朱襄公或许是和李牧有默契,但这计谋定是李牧主导。
但朱襄公说是他自己定下的计谋,那就必须是了。
李斯心中再次羡慕起朱襄与李牧的友谊。他此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友人。
李斯脑海中浮现韩非的身影,然后他一脸嫌弃地将这个身影晃掉。
他的挚友,必不可能是一个被韩王辜负一百遍还对韩国念念不忘的矫情结巴。
战国时代的城池夜晚都是漆黑一片。
今夜的广陵城却四处燃起了火光,火把如游龙一样在城中主要街道蜿蜒,照亮了整座城池,映得夜空都变红了。
城里有名有姓的士人皆离开家宅,前往朱襄公暂住的府邸。
第二日,广陵城门打开,一部分人乘坐马车离开广陵城北逃。
更多的人来到广陵城附近,督促帮助农人收割还未成熟的水稻,将内迁令一事告知广陵城附近村庄。
广陵城附近一马平川,农人没有山坡树林可以躲避。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北逃,离开长江三十里地之外,要么进入广陵城寻求庇佑。
大部分农人都选择北逃,但仍旧有不少青壮源源不断地进入广陵城,其中大部分都自备武器,是当地游侠或者沦落为庶民的寒士。
朱襄没有特意征兵,守城青壮军队就扩充了一倍有余。
广陵城中大部分普通城民无处可去,他们拖家带口来到城墙外,在秦兵的指挥下,用竹子编箩筐,装卵石,在原本的城墙外又堆砌修建了多座低矮城墙。
朱襄仍旧没有试验出水泥的配方,现在也没有时间煅烧水泥。但挖鱼塘时挖出许多黏稠的淤泥,修水渠也余留下许多建材,还有郑国等工匠在。
朱襄以李冰修筑都江堰的经验,用竹筐装鹅卵石,再糊以鱼塘底部淤泥,不分昼夜,很快就修筑起多座矮墙。
天公作美,正好天气炎热,但天空又布满薄薄云层,没有阳光暴晒。淤泥很快就阴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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