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焦匀此刻也在楚军外围切割。
他一边冲散楚军军阵的边缘,一边高喊劝降。
跟随毁了你们家乡的项燕和南楚君就只有一个死字。但若项燕和南楚君战败投降,你们全部都能继续在家乡活下去。
朱襄公不杀战俘!
朱襄公还会给战俘分田!帮战俘重建家园!
朱襄公都留下来帮广陵人守城了,他也一定会帮助你们!
焦匀的话比蒙恬的话更加刺中人心。
长江北岸的人,没有谁没听过朱襄公的名声。
之前他们可能因自己是楚人而对秦国的长平君不屑一顾,可能因为忙于生活太过麻木认为事不关己,但现在他们一无所有,连唯一的一条命都快没有的时候,他们想起了朱襄公的名声。
朱襄公仁善爱民,亲自下田指导庶民耕种,甚至写信希望项燕和南楚君不要屠城焚城。项燕和南楚君拒绝之后,朱襄公居然帮助广陵人守城。
如果我们向秦人投降,朱襄公绝对不会屠戮我们!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哪怕再麻木的长江北岸楚人都心生愤懑。
朱襄公是秦人,连战俘都不会杀!你项燕和南楚君都是楚人,我们驱赶了城里的秦军投奔你们,明明是功臣,却被你们烧毁家乡杀死家人!
究竟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乡亲?!
逃兵中也有能言辞者,还有曾经读过书的士人。
他们对项燕和南楚君怒骂,对面前对自己举起屠刀的楚人怒骂。
同样是楚人,你们为什么要烧我们的家乡,逼我们去死!
我们被秦人占领的时候,日日盼着楚王前来拯救。待你们一来,我们拿起武器赶走秦人,为你们打开城门,用竹篮装着食物用竹筒盛着水来犒劳你们。
你们却怎么对待我们?你们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
为什么?!
有逃兵拿起武器与楚兵对刺时怒吼。
有逃兵掐着楚兵的脖子哭问。
有逃兵临死时死死抱住楚兵的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努力睁开着已经看不清的双眼,死不瞑目。
在屠城和焚城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对这种残忍的事已经习以为常的楚兵,那颗已经坚硬的心终于出现了裂痕。
“哈哈哈,都是楚人,你们就是下一个!”
“你和我都是庶民,都是兵卒,你不比我高贵!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死去了的逃兵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低语,在同样是庶人的楚兵耳边徘徊。
兵过如篦是世间门常态。
他们抢夺钱财屠杀平民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是被兽王率领的野兽。
但他们屠杀的人混入了他们的队伍,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说着与他们类似的楚语,刚才还在与他们并肩作战。
现在他们将兵器刺入战友的身体,与他们站在“兵”的角度上去屠戮“民”完全不一样。
这些人的怒吼哭泣和诅咒终于能入了他们的耳朵,进入了他们心中,引起了他们的思考。
军队中的兵卒本来应该是一个个没有感情的零部件,只听从将领和令旗指挥。
当他们开始思考时,就代表着军阵这台不需要兵卒思考的仪器要乱掉了。
我们做得真的正确吗?
他们的诅咒会成真吗?
我和他都是楚国庶人,都是楚国将军和封君眼底下如蝼蚁一般的庶人。现在我们能以惧怕秦国进攻为由烧他们的家乡杀他们的亲人,若有一天秦国的兵锋推到了我们家乡呢?
不,不能思考,不能这样想,不能产生动摇!
如果开始思考对错了,那就无法挥舞手中的武器了!
朱襄没想到楚军会乱得如此快。项燕的令旗重新竖起来之后,楚军的骚乱只停止了很短的一瞬,迅速变得更加混乱。
他虽然没料到这一幕,但他准备好了如果出现了这一幕,该如何应对的手段。
朱襄命人吹响号角,亮起写着“长平”二字的旗帜。
挥舞。
所有守军整列,出击!
城楼上再次敲响战鼓,吹起号角。
城墙上的广陵城士人,原本自认为是楚人的士人都骑上了马或乘上了战车,防线上的守城兵卒撤掉了栅栏,用木板盖上了壕沟,打开了矮墙上能对外推开的厚重木门。
守城必打野。所有守城的防线上都预留了城内兵马可以出击的路线。
现在广陵中的守军顺着这条路线,离开了原本准备死守的城池,冲向了南楚君和楚将项燕所率领的楚军。
城里睡觉等候换防的人都爬了起来,披甲出发。
朱襄也披上厚重的皮甲,戴上了连脖子都防护住的头盔,站在了前面立着盾牌的战车上。
身为主将,他也要出发了。
在战车上,有一面战鼓。朱襄拿起了鼓槌,大声唱起了战歌。
《秦风·无衣》。
朱襄是用楚国话唱的战歌,而这首战歌,几乎每个楚国士人都会唱。
因为这首战歌,原本就是秦哀公为救楚国发兵时所赋。
岂曰无衣问的不是秦人,而是问快被灭国的楚人;
与子同袍说的也不仅仅是秦军,也是准备复国的楚军;
修我兵戈战甲,秦人与楚人一同出战,战胜同一个敌人,同战袍,同进退!
现在《秦风·无衣》再次以楚音在楚国上空唱响,楚人和秦人再次一同唱着同样的战歌,冲向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那敌人却是楚国的封君,楚国的将军!
项燕和南楚君都是知道《秦风·无衣》的,很清楚《秦风·无衣》的创作背景。
所以他们听到《秦风·无衣》唱响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可真讽刺啊。
秦国人和楚国人再次一同唱响了这首战歌,居然是这种情景,真是太讽刺了。
项燕从未胆怯的心,现在都生出了胆怯。
他眼前浮现出自己死在自己剑下的楚国士人不甘心地怒吼。
楚人为迎接楚军在城中引发骚乱,逼走了秦军。他们开门献城,带着灿烂的笑脸箪食壶浆迎王军。
然后,他们的王军逼他们背井离乡,要焚毁他们的家乡。
那时城中有很多士人反对,甚至一些士人在楚国名声赫赫,曾经拜见过项燕或者南楚君。
他们跪着哭求项燕和南楚君,之后指着项燕和南楚君怒骂,还有人拿着剑向项燕和南楚君冲去,被拦住后自刎。
他们都在怒骂自己和南楚君,怒骂默许这件事的楚王。
他们全都在后悔,后悔开城门迎来一群畜生禽兽!
项燕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
要抵挡秦军,只有这一个办法。至于引起的乱子,那是南楚国、南楚君的事。
给这个令人愤恨的叛徒留下一些乱子,项燕和楚王都很乐意。
他们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那些乱子所付出的代价。就像是项燕领兵作战时,从来不会将战亡的一个个数字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对兵家而言,对将领而言,对高高在上的楚国贵族而言,就是如此。
一直都是如此。
但为何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思考对错了?项燕仰头看向疾驰而来的青铜战车,那辆有着长平君旗帜的战歌。
他看到了披甲的长平君,正奋力敲打着战鼓,看着很不熟练的样子。
项燕能看出来,长平君估计从未敲响过战鼓,乘坐过战车。
长平君在战车上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敲的鼓点乱糟糟的,完全没有节奏可言。
若不是他身边有人扶着,恐怕他都要被战车甩出去了。
长平君这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被自己逼得上了战场,没有乘坐过战车的人被自己逼得站在了战车上,没有敲响过战鼓的人正乱糟糟地敲着战鼓。
自己还真厉害。
项燕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又苦涩又释然。
“鸣金,退兵。”项燕笑着道,“我败了,彻底败了。”
项燕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他仍旧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不这样,要如何抵挡住秦国的兵锋?
李牧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啊。
他甚至知道,就算这样也不一定能抵挡住秦国,只是给秦国制造些许麻烦,让秦国先吞并其他五国再打楚国的主意。
他只是延缓楚国灭亡的时间门,争取楚国在他闭眼前别灭亡而已。
为此,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那些怨声载道的楚人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楚国而已。
项燕此举没有半点出自私心,甚至是以自己的名声为楚国谋划。
他难道不知道做这样的事,即使他回到了楚王身边,不会被南楚国的民怨摧毁,但他的名声也彻底毁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楚王同意他做这样的决定,把他借给南楚君做这样的事,就是存着之后可以用这件事名正言顺地让自己离开楚国朝堂,刚刚崛起的项氏立刻被楚王控制吗?
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知道啊!!
他全都知道,他全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无论是之后郁郁而终,还是被族人埋怨,或者被天下仁人志士指着脊梁骨骂,死后声名一片狼藉,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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