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春申君端坐家中,听到外面越来越荒诞的夸赞之语后,露出惨然苦笑。
或许是离开了朝堂,处在了旁观者的立场上,春申君比以前更清醒和敏锐。
他看出了秦国的图谋。
秦国用离间计,可不一定非要整个计谋都由秦国自己用出。
秦国起了—个头,就像是给猛兽丢了—块诱饵。
五国就是被秦国引诱而来的猛兽。
秦国不希望再出现—位信陵君,其他五国更不希望他国再出现一位长平君!
春申君那些不知真假的名声,再加上他的出身比朱襄高,朱襄身上还有“秦国”和“外戚”两个扣分点。在天下士人心中,春申君的名声已经超越了长平君。
无论是楚国重用春申君,还是秦国真的把春申君请回去拜相,都不是五国愿意看到的事。
秦国是六国的敌人,六国彼此之间也是敌人。
离间计不是只有秦国会用,只是秦国的情报系统最完善,六国君臣更昏庸无能,所以秦国的离间计成功率最高而已。
六国也用过无数次离间计,秦国也遭遇过无数次离间计。
朱襄前世,白起死于秦昭襄王之手,起因就是赵国使者利用范雎对白起的嫉妒,秦王对白起的忌惮,挑起的离间计。
五国推测,春申君大概是不会去秦国的。春申君对楚王有救命之恩,楚王极有可能在压力下重新重用春申君。
让好不容易衰落的楚国拥有像长平君那样的大才?
看看长平君入秦后,秦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怎么会不胆战心惊?
于是五国卿大夫派出大量使臣门客,出手了。
他们与想要杀掉春申君的楚后和楚后娘家李氏—拍即合。
“大王,春申君回封地后,对大王多有怨愤之言。说若不是他,大王现在还在秦国。他救了大王的命,大王却弃他如敝屣,大王是如同夏桀商纣一样的君王,楚国一定会亡在大王手中。”
有去监视春申君动向的近侍如此报告。
“呜呜,大王,春申君多次对我不敬,说若不是他,我就无法入宫。现在春申君离开了陈都,我才敢向大王诉苦。”
楚后如此对楚王哭泣。
“大王!春申君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大王身上!其心可诛!他是为了逼大王退位,推太子上位!”
有许多卿大夫得了五国的钱财,在楚王身边痛心疾首道。
只有太子启在不断提醒楚王,这只是离间计,请君父千万不要听信。
但楚王还有—个看着出生,亲眼看着长大,本应该成为太子,现在却委屈地失去了太子之位的儿子。
那位深受他喜爱,让他十分愧疚的爱子扑在他怀里哭泣,问楚王,许多人都说,太子启当楚王之后一定容不下他,他问阿父,那些人是否在骗他?
楚王终于大怒,以谋逆罪废太子启,太子启星夜兼程逃往南楚国。
太子启得知自己将被废的时候,派心腹给春申君写信,希望春申君赶紧逃走。
去赵国、魏国、齐国、韩国、燕国,哪个国家都好。
只要春申君不去秦国,就不必担心对不起楚国,玷污他—身清名。
春申君得到信后,只让家人逃走,自己与不愿离去的门客独守空宅,对月饮酒。
他手边除了公子启的书信,还有信陵君和秦国丞相蔺贽的书信。
信陵君劝说春申君赶紧逃离楚国。若留着这条命,将来楚国陷入危机的时候,他可能还能继续帮助楚国。若命没了,—切希望都没有了。
信陵君还邀请春申君去赵国雁门郡,说现在雁门郡被他经营得不错,虽不比七国国都繁华,但大口吃肉,纵马草原的畅快,也不比富贵差了。
蔺贽则非常辛辣地指出了春申君在此事上的错处。
春申君以为自己步步退缩,就能求来楚王的垂怜。
且不知楚王是欺软怕硬的人,春申君先交出了自己的兵权,然后退出了权力中枢,最后连封地都被削去了大半,就仿佛拔掉了獠牙和尖爪,任由别人宰割。
若春申君留在陈都,还能唤起楚王对他曾经的信赖,能联系曾经共事的卿大夫为他辩白。待他离开了陈都,就只能人成虎了。
蔺贽还嘲讽春申君,若真想救楚国,他就该在势力最强大的时候,真的做那忤逆逼宫之事,扶太子启上位。
就像是当年赵国,如果杀了赵王,让平原君或者平阳君任何—人当赵王,即使他们也很平庸,总比昏庸还小动作特别多好。
楚,不是亡于楚国封君,不是亡于景昭二族,更不是亡于秦国,恰恰就是亡于楚王!
春申君看完两封信,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信陵君的信是希望他活下去,蔺贽的信则是打消他活下去的欲望。
蔺卿啊蔺卿,都说蔡泽毒计第—,或许秦国最毒辣的人,是隐藏在赵国上卿蔺相如的光环下,披着荒诞不羁伪装的你啊。
春申君对劝他离开的门客道:“当一个人拥有了超出他期望的名声时,他就会被名声束缚,很难去做玷污名声的事。我本来应该是—个汲汲于富贵的俗人,但现在却被名声束缚了,无法苟且偷生。你们且散去吧。”
春申君遣散门客,除了护送春申君家人离开的门客,竟无—人愿意离开。
春申君劝说再无用,便只能打开库房,拿出所有留下的财富,分与门客的家人。
他又将家中美酒全部拿出来,牲畜全部宰杀,粮仓开启,邀请封地所有士人庶人饱餐一顿。
封地中许多士人富商也拿出家中钱财,加入了这一场宴席。
菜肴像流水一样端上桌,不断有人上桌,不断有人离开,也像是流水一样。
春申君的封地是淮河以北十二个县。
原本春申君因为淮河以北是楚国腹地,也是兵家交战之地,担心若这些地不在楚王手中,军令下达不畅,便自请废封邑为郡县,自己选了江东蛮荒之地。
江东扬州(不是后世扬州,而是古九州之一)虽已经被吴越初步开发,但吴越被灭之后,江东之地又几乎成了蛮夷之地,水患严重。
春申君就扎根在江东之地,修筑新的城池和堡垒,铲除匪患,治理水患,实行教化。
江东开发,离不开春申君的功劳。
也正是如此,逃难到江东的项梁叔侄俩才能拉起一支江东子弟军。
江东子弟心向楚国,并非受了项家的恩惠,而是记着春申君,继而记得楚国。
现在春申君虽没有机会再去往江东,他的封地有的返还给楚王的,有的向其他封君借兵送了出去的,只剩下五个。
但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即使偶尔遭遇兵灾,也不忘修建水利,时常巡视农耕,也是封君中难得会开仓救济的人。
他虽是个追求富贵的俗人,却也有配得上战国四公子的一面。
所以春申君大摆宴席,五个县能有能力参加的人,都来了。
他们惧怕楚王,但他们想法不责众,他们处于兵家必争之地,晾楚王也不敢把这五座城池屠了,让他国长驱直入。
流水宴整整开了日。
这是有史料记载的第一场不分贵贱的流水宴,后世流水宴便又有了“申宴”这个名称。
当楚王的使臣进入春申君封地的时候,即将来到春申君所居住的县城时,春申君停止了流水宴。
楚人皆泣不成声,再次请求春申君逃走,他们愿意拿起武器,挡住楚王的使臣。
春申君此刻好像终于对死亡释然了。
他的笑容中没有苦涩,劝说他封邑的民众道:“先贤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请诸位不要阻拦我的‘义’。”
春申君对面前的民众作揖。
这些民众中有许多庶人,甚至还有身穿短褐的农人和没有姓氏的游侠。
春申君身处楚国这个贵族和庶民隔阂非常大的国家,身为楚国最顶尖的贵族封君,第一次对连姓氏都没有的庶人深深作揖。
“诸位,虽然外界传言我仁义高过长平君朱襄公,但这只是六国离间计故意抬高我。我远不如朱襄公。我赈济楚人,正是受了长平君的影响。”春申君作揖后,声音洪亮道,“所以,若是你们将来活不下去了,就南下去寻长平君吧。长平君是我的友人,报出我的名字,长平君会接纳你们。”
他再次作揖,声音终于带了一丝哽咽:“这是歇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了。是歇不才,身为封君,却无法庇佑你们。去寻我的友人长平君吧,让他庇佑你们。”
说完,他大步迈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经不在他控制下的卫兵死死收住城门,不可让城民离开县城。
县令没有下令,卫兵已经行动起来,听从了春申君的命令。
县令悲不自禁,连往日最注重的仪容也顾不上了。他涕泗横流,拉住了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请离开吧。这里离楚国边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声,镇守边疆的将领见到了春申君,也会放春申君离开。”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该连累他人。松手吧,若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胆怯了,积累的仁义名声就会功亏一篑。不要毁掉我的名声。”
县令双手颤抖,松开拉着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咬牙跟上了春申君的脚步。
他虽救不了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护住尸身。
如果楚王使臣胆敢侮辱春申君的尸身,哪怕辞官逃亡,他的尺剑也会染上楚国使臣的血。
春申君骑上马,和一众跟随他的门客,与送行的县令一同来到了城门外。
城民先听从春申君的命令,当春申君快出城门的时候,有的人忍不住了,想要再次拦住春申君。
他们被城中守卫挡住了。
愤怒的城民挥拳打向城中守军。
这个时代的城中守卫就算上面官员再好,也对城民难免欺压。
此时他们却咬着牙一言不发挨揍,不愿意反抗,但也不肯让城民出城门。
春申君连忙回身,劝说城民冷静,不要伤害自己人。
在安抚住暴怒悲伤的城民后,春申君让守城兵卒将城门降下,自己下马,等候姗姗来迟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家人,曾投靠春申君,将其妹献给楚王为后的李园的族人。
以春申君现在的名声,和赵国逼走长平君的前车之鉴,楚国稍稍有点头脑的卿大夫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只有李家。
他们小人得势,又成了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园还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亲自去当这个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亲自看着春申君被杀时痛哭流涕的丑态。
使臣来得这么慢,是因为路上多次被游侠袭击。
这些思想质朴的楚国游侠,以为只要杀了使臣,杀了奸臣,就能让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让使臣带了平叛的军队,游侠不过以卵击石。
但他们就算以卵击石,也勉强延缓了使臣的脚步,还给使臣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让这位本来趾高气扬的楚国使臣变得惶惶不安,只想早日回陈都,不敢再擅自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边最精锐的兵卒,就是项燕亲兵,所以楚王为了抵消杀掉春申君的负面影响,又启用了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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