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嘟囔归嘟囔,秦王政还是捡起了书本,认认真真准备写策论。
自己给自己献策.jpg。
秦王政还从朱襄给他布置的功课获得了灵感,想好了他在咸阳宫取士的策论题目——“天行有常”。
“秦国和其他六国同在一片地方,经历的都是同样的天灾,为何秦国越来越强盛,六国越来越衰弱?”
这不是简单吹捧秦国几句就算完事。秦王政要考核的是士人对秦国救灾具体措施的了解,以及能不能推陈出新,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
用这个题目,还有一个深层次的政治原因。
“天行有常”是荀子最主要的政治观点。秦王政在秦朝建立后第一次取士就用荀子的观点,等于承认了以荀子为主的那一派儒家学说治国在秦朝的“正统”。
秦朝将来肯定百家兼收,但对外不能这么说。他必须拿出一个“统一思想”。
根据朱襄的“剧透”,儒家思想能贯穿华夏文明两千多年,其“圣学无所不包”的特性是最主要的原因。
有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师”奠定基调,百家思想中适合秦朝的,都可以纳入秦朝官方的“新儒学”来用。
就算是秦朝传统的法家思想传统,呵,法家现在的领头人是谁?是韩非,是李斯,那都是荀子的弟子。
只要荀子还在,儒家法家就不敢撕破脸。
这也是荀子哪怕浑身老病,活着可能比死了更难受,但仍旧咬紧牙关活着的原因。
他现在不能死。
他必须活到秦朝建立,奠定儒法合流的基调,才能将这个重担交给朱襄。
待朱襄四十过半,从年龄资历上都无可挑剔后,又有自己这个先行者为朱襄承担首创的压力,朱襄才能一枝独秀镇压百家,使百家彻底融合。
人过于衰老之后,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骨头脆得打个喷嚏都会疼,喜丧是解脱。
但荀子还不能到解脱的时候,他只能硬撑着,撑到粉身碎骨,再也撑不住的那一刻。
秦王政知道荀子心中憋着的那口气,知道荀子现在活得很艰难,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梦境中的自己曾奢求长生,舅父告诉他,求长生者反而短寿。
人总有一死,就算是神奇的舅父也一样。
他长大了,他的长辈就会衰老;他衰老,他的长辈就会离开人世。
人世间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出生和离别,是为薪火传承不灭。
秦王政纵然不愿,也无可奈何。
他只能多思考,多做事,多让垂老的长辈安心。
……
江淮平原的底子很好,朱襄带着人将水利修修补补,引进了秦国的良种,四月寒冻又冻死了土壤中许多害虫,深秋时,江淮平原丰收了。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着金黄色的麦田发呆。
雪姬、小扶苏和成蟜都要参加正月的秦始皇登基大典。他们提前北上和朱襄汇合,今日刚到达项城。
路途劳累,雪姬和小扶苏、成蟜先在府邸休息,李牧骑马来寻朱襄。
见朱襄发呆,李牧故意让马缓步靠近,指挥马低头去撞朱襄,把朱襄吓一跳。
朱襄被吓得差点滚田里去,回头看到李牧骑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跳着脚破口大骂。
李牧笑着下马:“雪姬到了。你不赶紧回去,在这里发什么呆?”
朱襄道:“到了?”
他赶紧收拾了一下,抢了李牧的马回家,把自己的小毛驴给了李牧。
毛驴是北胡那里的特产。
秦王政从朱襄口中得知了后世西域丝绸之路的事后,派了使臣冒险往西去打探西域的情况。
这毛驴,就是使臣从西域带回来的“贡品”。秦王政赐给了已经上马不易的荀子一匹后,就只赠送给了舅父舅母。
舅母身在南秦,路途遥远,赠送舅母的小毛驴还在咸阳。朱襄先骑到了。
虽然小毛驴是个稀罕玩意儿,但身材比起马太过矮小。朱襄骑着高头大马,李牧并肩骑着毛驴,那场景看着特别滑稽。
李牧这时候倒是脸皮不薄,骑在毛驴上仰视朱襄,表情怡然自得。
“你刚刚满脸阴沉,遇到了什么困难?”李牧问道。
朱襄道:“不是困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刚才心中所想告诉了李牧。
旁人听了他的所想,可能不能理解。但李牧就算不能理解,也会安静聆听。
朱襄在江淮平原救灾、剿匪和指导耕种的时候,也重新编纂了楚地的户籍资料。
所以他很清楚这次旱灾死了多少人——能统计到的冻死、饿死的人就有五位数。若论剿匪时和没有统计到的隐户,就更不知道有多少。
楚国刚刚战败,又遇到灾荒。楚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秦国在这时组织抗灾,朱襄以迷信对迷信,行剿匪“灭神”之事。四月化冻成了朱襄的功劳,楚地丰收成就了秦国的仁名。
原本楚国士人因楚王启之死和项燕的反抗,是六国中反秦情绪最高的国家。
经历了这次寒冻灾害后,楚国平民最先对秦国归心,士人的反抗情绪也被削减。
再者寒冻灾害让楚国各地都缺粮严重,反抗势力自然也缺粮。他们要么饿死冻死在这场寒冻灾害中,要么去抢楚国平民的物资,然后被朱襄剿灭,成了朱襄声望的踏脚石,也成了秦国仁名的踏脚石。
这场寒冻灾害对楚人来说是灾难,但对秦国来说正好。
只要明年再丰收一次,楚人家中有了余粮,秦国在楚地的统治就会变得顺利。
朱襄原本在思索楚地之后的事,感慨这对秦国竟然是一场机遇。
而后他在一阵秋季寒风中惊醒,风吹得他一个寒颤。
他居然冷漠地计算这次灾害的利益,还为其欣喜。
“在南秦的时候,我会为了楚人遭遇饥荒落泪难受。”朱襄平静道,“现在我亲眼看到楚人的灾难,他们在我心中却只成了文书中的一串数字。我虽还在做救灾之事,但内心似乎已经变得不同了。”
李牧果然如朱襄所想的那样,只静静倾听,没有出声安慰。
朱襄道:“或许是身居高位太久,或许是我手中已经掌控了太多人的生死。我虽时时刻刻自省,却还是难免有了变化。”
他深呼吸了一下,自嘲道:“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若只论迹,我还是原来的我。但那是旁人看来。对我自己而言,当我用‘论迹不论心’为自己开脱的时候,就走入了歧路。”
李牧这时候才问道:“那你想如何改变?”
朱襄摇头:“我不知道。至少,我的心就算发生了变化,我的行为也不能改变。待政儿当了秦始皇之后,我会继续行走在民间,与农田和农人为伍。或许我心里会向往富贵悠闲,但我必须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向往。”
李牧摇头:“何必?这天下又不只是你一人的天下。”
朱襄道:“这世上有只能我做得到的事,在这些事上,这天下就是我一人的天下,是我一人的责任。”
李牧道:“朱襄,你何其狂妄。”
朱襄大笑道:“你可别说我,灭楚一事,明明可以和其他人配合,你非要自己来灭,你不也狂妄?”
李牧再次摇头:“我和你不同。”
朱襄道:“并无不同。你只是因为有王翦,有廉公,还有其他人能做到你现在能做的事,你才如此悠闲。待事只有你能做成,那你就算违抗国君的命令,也会坚持到底。”
李牧没有回答。
他本想说不一定,但或许朱襄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朱襄确实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赵国那位武安君李牧被杀,不就是这个原因?
赵军和秦军已经对峙数日,赵王却要临阵换将,李牧明知道朝中是个什么情况,也抗诏不遵,导致身死。
李牧拼那微小的说服赵王的希望,不就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他,赵国无人有打退秦军的希望。
“独我能”,就是独我的责任。
这就是才高者的“狂妄”。
“你既然想继续吃苦,那就继续吃苦,别的人也劝不住你。只是雪姬身体不好……”李牧顿了顿,“你还是劝说雪姬别再到处走了,好好留在咸阳照顾政儿。”
朱襄道:“我能劝自然会劝,但若雪姬认为她更愿意在外行走,那我也……”
朱襄松开缰绳,摊手耸肩:“我能奈何?”
李牧道:“你就不怕雪姬病逝?”
朱襄道:“我很怕我身边的人离我而去。但我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离别,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能因为我的害怕,去阻止他们的追求。”
李牧只能叹了一口气,不再谈这件事。
现在朱襄和雪姬身体还成,他所思虑的事还遥远,为了心情,索性不想了。
朱襄和李牧聊着天,回到了城中。
雪姬牵着小扶苏走来,成蟜跟在雪姬身后。
“唉,怎么脏成这样?赶紧去换衣服。”
朱襄本来很开心地想要给雪姬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雪姬却脸色一变,先挡住想要向朱襄怀里扑的小扶苏,然后嫌弃地挥手驱赶朱襄。
朱襄脸色一垮:“雪姬,这么久没见,你怎么嫌弃我?以前你不是这样。”
雪姬连连挥手驱赶:“你这么脏,会把扶苏的衣服弄脏,快走。”
朱襄:“……”
成蟜捧腹大笑:“舅父啊,有了扶苏后,你的地位下降了。”
朱襄瞥了成蟜一眼,也不由笑了。
“好吧,现在我们家扶苏地位最高。”朱襄乖乖去洗澡换衣服。
待他梳洗完毕后,雪姬才重新和朱襄拥抱,并把胖乎乎的小扶苏塞进朱襄怀里。
小扶苏眉头一皱,满脸不满:“你是谁!怎么能抱我!”
朱襄疑惑:“我是你舅翁啊。你之前不还想往我身上扑?”
小扶苏道:“舅翁?”
他歪头,道:“我以为你是坏人,所以想保护舅媪,揍你!”
说完,他就捏紧肉拳头,给了朱襄肩膀砰砰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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