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白起也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听闻的时候,也没想赵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杀的三千余名剑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点都不看重别国的庶民。他只是认为这件事很傻。
能给赵王表演击剑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剑客。这些人编入军队为赵国征战不是对赵国更有利吗?
那时白起的阅历还不够。后来他才知道,在秦国之外,庶人很难在军中出人头地。
后来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国即使出人头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贵族也完全不一样。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过许多史书。被国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国,而出身低微的大臣只能自尽伏诛。”
白起平静道:“若是在秦国,即便是出身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只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吗?”
白起点头。
朱襄问道:“我不是挑拨离间。如果秦王要杀你,你也只能认罪伏诛?”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国。”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边,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国的恶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后,只能默默忍受,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
白起没有回答。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朱襄。朱襄与他一样,也看得很通透。
白起在得知范雎对他生出间隙,秦王又过分偏袒范雎之后,心中很悲哀。但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打算做。
在秦国做官,他身家性命都系于秦王的好恶上。秦王要让他当武安君,他就是武安君;秦王要把他贬为庶民,他就只能当庶民;秦王若想让他死,他即使功劳再多,即使没有犯任何错误,都只能死。
他做了挣扎的事,反而会引起秦王厌恶。
这样安静地看着秦王做决定,继续沉稳又兢兢业业地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线生机的最优解。
他以为朱襄不知道,原来朱襄知道。
朱襄看着湖面,视线放空:“武安君,其实我对秦王所说的相国那一些事,都是经过了润色。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应该询问,询问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话是什么?”
朱襄道:“范雎心胸狭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国;秦王偏听偏信,只重亲不重贤,若不是范雎之前确实是贤相,他们就是奸臣昏君,和赵王有什么区别?”
世人都说,长平之战是赵国衰落的开始,为秦始皇奠定了统一的基础。
世人看着那篇其实是骂秦始皇的文章,说什么“奋六世之余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劳上坐享其成。
其实只要翻看一下史书就知道,长平之战后赵国确实衰弱,但秦国并未抓住这个机会。反倒是赵王从此奋起,赵国再次繁荣强盛。若不是接连两代赵王都是蠢货,哪怕只出一代平庸的赵王,赵国也能恢复实力。
长平之战后,英明了一辈子的老秦王就变成了昏君。
朱襄看着老秦王和范雎肉麻的书信,心想后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动他们的君臣情深。
就连不喜欢秦朝和秦国的太史公,在写到范雎因老秦王的话辞去相国之位的时候,都用酸溜溜的笔调为老秦王辩解,“老秦王只是想激励范雎,范雎自己心中有鬼,以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这一对君臣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那么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背后呢?是被冤杀的白起,是函谷关下被斩首阬杀的二十万秦军,是已经随秦军出函谷关在三晋之地种田然后被驱逐和杀戮的普通秦国人。
长平之战后,秦王不听白起,偏信范雎,邯郸之战惨败,一直被人打到了函谷关。
白起征战一生夺得的三晋之地被三国收回,秦国再次龟缩在函谷关不敢东出,一朝回到了战国初。
如果不是因为楚国那时正好内乱,秦国还占有部分楚国的地盘。老秦王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于白干了。
长平之战后,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这十年,就是秦国土地不断丧失,良将名臣都逐渐变得平庸的十年。
范雎推举的两个人都降了,按照秦国法令,范雎应该担责。可老秦王却下令,朝堂不准有人提这件事,提者处死。
啊,这感天动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捡起一块石头,旋向湖面。
这次石头在湖面跳跃了七次,十分厉害。
“秦国和赵国没区别,都是国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国君的宠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人,无论出发点再正确,无论建立了多大功劳,如赵国的廉公和蔺公一样,国君说丢弃就丢弃。”朱襄看着湖面道,“区别可能只是宠的人是谁,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现在就挺宠我,当宠臣的感觉真不错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后,问道:“你对秦国也失望了吗?”
朱襄道:“我怎么会对一个我能当宠臣的国家失望呢。武安君,谢谢你今日这番话。”
“你既然心里明白,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意义。我应该感谢你在秦王面前为我求情。”白起问出自己潜藏在心底的疑惑,“你应该憎恨我,为何要帮我?”
朱襄又笑了笑,语气却有些冷漠:“我其实不在乎什么赵人秦人。非要说我在乎的,应该是身边人,和……早点天下一统,结束战乱吧。”
老秦王的昏庸,让秦国十年无所作为,再次变成东出不能。
之后的秦王虽想出函谷关,却再次被其他国家的联军打到了函谷关,据说始皇崽他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函谷关差点被攻破而气死了。
秦始皇在位后连年灾荒,他无可奈何,只能派兵出函谷关去抢。
正好这时候各国的国君脑子都有病,这样抢一次,抢两次,最后势如破竹,就干脆一统天下了。
所以奋六世之余烈,从制度和经验教训上出发,确实是如此。但非要深究老秦王为秦始皇留下了什么,大概就是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突然拉胯的沉痛经历吧。
我家始皇崽,牛逼!
白起静静地低头看着继续玩砸水花的朱襄。
朱襄的意思是,自己若活着,能让秦国加速统一天下的进程吗?
朱襄继续砸水花,白起先静静地看了朱襄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溅起水花的湖面。
然后他没有告别,径直转身离去。
白起离开时,系统响起提示音。
白起好感度解锁,现在好感度为一,宿主是否抽奖。
朱襄丢掉手中的小石块,双臂展开,躺在了可能埋着尸骸的土地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最近秦王和白起都对他很好,看上去好感度似乎至少也该是二了,但其实两人好感度一直没解锁。
好感度系统的判定挺严苛啊,系统的描述果然只是“参考”,秦王都能亲昵地敲打他的铁脑壳了,现在好感度还没解锁呢。
好感度就算只是一,或许都比别人甜蜜蜜地相处了一辈子更真挚了。
不知道白起的好感度为什么会解锁,因为自己与他瞎叨叨了一阵自己的心声吗?
管他呢,反正我都要死了。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巡视和指导田地的工作。
两日后,白起做了一件事,从现实中证实了他对朱襄的好感度确实解锁了——他说动了秦王,先释放了部分赵兵。
白起释放的赵兵都是老弱病残,加起来大概有五万人。朱襄担心的过不了冬的人,几乎都在这些名单中了。
他们回到了赵国,有房屋,有自己的家人照顾,可能还能有部分抚恤金,还可能找到游医巫医,怎么想,存活率都会比待在物资不充裕的这里高多了。
哪怕他们仍旧死了,死在亲人身边,和死在长平战俘营,也是两种心情。
朱襄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给秦王和白起送了一大块卤水点的豆腐和豆腐食谱。
“谢谢秦王,谢谢武安君。”朱襄哭得像个泪人。
秦王唏嘘。看着朱襄哭成的这个模样,真是还没长大呢。
“先放回部分人,秦军的粮草压力小许多,还能给赵国增加压力。不是为了你。”白起道,“是为了秦国。”
秦王瞥了一眼白起。
白起不解释,他就信了。他怎么觉得,白起现在虽然看上去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好像有点慌呢?
等会儿就写信和先生分享这个消息。
土豆苗拔高,冬小麦的苗也冒出地面的时候,五万左右老弱病残赵兵回到了赵国。
平原君和平阳君亲自去赵国边境迎接,没有追究这些战败赵兵的责任,还给了他们不少抚恤的粮食,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冬季。
现在赵国缺人种田,哪怕是老弱病残,只要扛过了这个冬季,都能为赵国种田。
五万人回到了赵国,赵国朝野震动,不少平民悄悄在家里给朱襄树了牌位。
朱襄的名声再次响彻七国。
连秦人听到了朱襄的事迹都惊讶无比。
居然能让他们的武安君放人,这个叫朱襄的人也太厉害了。
自从朱襄离开后,嬴小政就每日坐在门槛上眺望远方。哪怕读书的时候,他也要坐在门槛上。
雪担心嬴小政着凉,劝了几句劝不听之后,就给嬴小政身边放了个火盆。
“你若生病了,你舅父回来得多着急?”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额头,道,“政儿,为了你舅父,你和我也要保重身体。在他心中,没有比我和你更重要的人。就是蔺公他们也比不过。”
嬴小政鼓着腮帮子嘟嘴:“我们最重要,那舅父为何还要离开我们?”
雪蹲在嬴小政面前,道:“我们虽然最重要,其他人的重要性比不过我们,但他们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比不过我们,也比你舅父他自己的重要性大了。”
嬴小政低下头,嘴更瘪了:“不是比过了我们,是比过了舅父他自己吗?”
雪点头:“你舅父就是这样的人。”
嬴小政伸出手,扑到了舅母怀里:“舅母,舅父会回来,对不对?”
雪抱住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脑袋:“嗯。”
她希望良人能回来。但良人离开之前做的事,让她十分担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良人。良人离开时,一定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雪只能希望,良人只是做准备,而不是真的会死。
雪将嬴小政抱起来时,一驾马车匆匆停到了门口。
蔺相如跌跌撞撞从马车上下来,差点摔倒。
他焦急道:“快!赶紧上来!”
雪不明所以,但蔺相如都这么说了,她还是抱着嬴小政上了马车。
蔺相如对驾车的蔺贽道:“回府……不,去廉颇府上!赶紧去找廉颇!”
蔺贽挥动马鞭,朝着廉颇府上赶去。
马车行驶了一半,他们就正好遇到了骑马的廉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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