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秦王对白起笑道:“战俘真的能举办庆典吗?你难道不好奇?”
白起问道:“秦兵是否也要庆祝年节?”
秦王挥手:“全军多赏一月饷。”
白起立刻跪下:“谢君上!”
秦王又道:“降卒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可能生乱。既然朱襄邀请秦人一起,你就让秦兵也参加他的庆典吧。”
白起苦笑:“是,君上。”
于是赵国降卒的丰收庆典,迎来了一群佩戴兵器的秦兵。
朱襄安抚赵国降卒,让他们别在意秦兵,继续为丰收和庆典做准备。
或许是战场的土地特别肥沃,或许是今年又是一个气温较高的暖冬,或许是丹水和少水灌溉条件好,土豆开花的时间比朱襄第一次种土豆提前了十几天。
现代种植土豆会使用现代机械,还有化肥和农药,产量本来就过高,不用太过精细。但此时什么都没有,几乎靠天靠地吃饭,所以在能做的管理上必须更精细一些。
朱襄率领赵国降卒,在土豆田里掐土豆花,以免土豆开花结果抢占块茎的营养。
掐下来的土豆花被装饰在将要举办庆典的高台上,有些手巧的赵兵还用干草将小小的土豆花串起来,做成了花帘。
他们在河中找来好看的石头,从山间采来漂亮的叶子,堆起一个个赵国民间代表神灵的图案和符号。
朱襄还让他们装点了一个插着土豆花的石头堆,代表死在长平战场的同袍。
距离丰收的时间越来越近,赵国降卒脸上希望和欣喜的神色越来越浓。
哪怕每日都饿着肚子,他们在干完农活之后也不再立刻回帐篷睡觉,而是在路上四处游荡,寻找能够装点庆典的东西。
秦兵向白起报告,赵国降卒居然在农闲时还雕刻起木雕,用土堆起了各种动物。赵国降卒即将举办丰收庆典的地方,被装饰得越来越漂亮。
看着报告秦兵那期盼的小眼神,白起无语。
你们几个月前还视对方如仇敌,难道现在还想和赵兵一起庆祝丰收和新年吗!
秦王好奇道:“赵国兵卒哪来那么多可以制作装饰的材料?”
秦兵不认识秦王,他只当秦王真的是武安君的幕僚,恭敬道:“我们有帮忙!”
秦王:“……”手痒,想砍了这个兴高采烈的秦兵。
白起严肃道:“你们违反军令?!”
秦兵忙道:“没有没有。军令没禁止我们帮他们收集好看的叶子和石头!”
白起:“……”
白起:“下去。”
“是!”秦兵转身就跑。
秦王笑道:“在兵营中待了一阵子,寡人才发现,将士兵卒似乎都不是很惧怕武安君?”
白起道:“可能因为末将赏罚分明,若他们没有违反军令,作战勇猛,屯田勤劳,可能就不用惧怕末将。”
秦王捋了捋胡须,颔首道:“确实如此,很好。武安君,看来是我二人判断出错了。不仅赵国降卒有心情举办庆典,连秦兵似乎也很期待这个庆典?”
白起道:“可能秦兵也想家了。”
秦王捋胡须的手一顿,幽幽一叹:“寡人若想一鼓作气推平六国,是否可行?”
白起道:“不可行。”
秦王道:“你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由你领兵也不行?”
白起道:“我出兵依照敌军形势,研究战场山川河流,取胜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并非用兵如神,也并非百战百胜。”
秦王皱眉:“若你判断不能获胜的仗,寡人命你去打,你也不肯?”
白起下跪伏地道:“若我判断秦军不能获胜,硬要领兵作战,就是白白耗费兵卒的性命,耗费秦国的粮草兵器,耗费秦国的国力!抗令不遵是死罪。若明知会危害秦国,却为保全自身而无视,是为不忠。君上,末将绝不做不忠于君上、不忠于秦国之事!”
秦王眉头舒展:“为了忠于寡人和秦国,你宁愿抗令不遵?”
白起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是!”
秦王叹气:“即便寡人要杀你全族?”
白起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深深的皱纹中缓缓溢出,他声音颤抖道:“是。”
秦王再次叹气。
半晌,待白起的眼泪已经将地面打湿之后,他才起身将白起扶起来:“武安君不需担忧。寡人知道你忠于寡人,忠于秦国,不会让武安君为难。若武安君都认为无法获胜,寡人寻谁去领兵,都只会失败吧。寡人再糊涂,也不会打必败的战争。”
白起哽咽,十分感动道:“谢君上!君上信任末将,末将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
秦王轻笑道:“你都宁愿被寡人灭族,也不愿意做危害寡人、危害秦国的事,已经比肝脑涂地还忠心了。”
他用自己的袖口将白起脸上的眼泪和尘土仔细擦拭干净,道:“相国那里,你不需担忧,寡人会说服他。你回秦国后就在朱襄家好好调理。朱襄虽是外戚,却是寡人的孙儿和曾孙的外戚。他又无子嗣,在秦国定能享终生富贵,死后殊荣。”
白起将腰都快弯成了直角:“谢君上!末将一定会为君上护好朱襄公!”
秦王再次笑着将白起扶起来,道:“你还是别叫他朱襄公了。那孩子胆小,你若叫他朱襄公,他恐怕会吓出好歹。不过说来他胆子又很大……”
秦王想起朱襄在自己面前像巴蜀进贡来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的模样,笑容更深了一些。
白起道:“朱襄赤忱,又对家人极好。或许他自认为与君上有亲,便将君上当长辈了。听闻蔺相如和廉颇便是将朱襄当子侄看待,朱襄可能已经习惯如此与长辈相处。”
秦王失笑:“他在蔺相如面前也这样跳脱?蔺相如那性子,能忍?”
白起道:“听许明和相和说,蔺相如袖子里揣着一条戒尺,常常一边说话,一边用戒尺敲朱襄的头。”
秦王哈哈大笑。主帐中即使秦王笑过很多次,也仍旧压抑和紧张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白起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死劫,他算是暂时撑过去了。
又过了半月。
朱襄蹲在地上,用木棒刨了刨土。
“好了,可以挖了,小心些,下面连着好大一串。”朱襄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赵国兵卒欢呼了一声,举着锄头冲下田地,开始挖土豆。
朱襄走到田埂上,兜着手站在白起身边。
白起转头看向朱襄。
朱襄笑得眼睛弯弯,露出了在平民中不可能会出现的洁白牙齿,瘦削的脸颊上居然还有两个小窝。
秦王也看着朱襄。
他想起朱襄的“养外甥日记”中描述,他的曾孙政儿笑起来的时候就是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脸颊上还会出现两个小窝窝。
朱襄老在他面前吵闹“外甥肖舅”,或许不是自吹自擂。
政儿若长大了,就是朱襄这模样?
自家曾孙到了秦国,好吃好喝地供着,肯定比朱襄现在强壮多了。
或许是朱襄再胖一点的模样?
老秦王很少心软,很少思考自己数量过于庞大的儿孙。
今日不知怎么的,老秦王有点思念自己死掉的太子了。
他的太子被他一手培养,虽他也防着太子掌权,但对太子也是很满意的。
比安国君满意多了。
老秦王活得太长了,他自己很满意。但人的寿命有限,他活得再长,也不可能看到曾孙长大成人的那一日,也不可能知道当曾孙那一代的秦王继位之后,秦国是否还能如此强大……或者更强大。
老秦王看着安国君,总觉得自己前脚闭眼,安国君后脚就要败坏祖宗基业。所以他心中难免焦急,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能够做更多的事,多灭几个国家,多抢夺一些土地。
当然,他不愚蠢,知道他不可能在有生之年灭六国,统一天下。
他只是想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他不信安国君,不信自己的子孙啊!
“朱襄,政儿真的不到周岁就能言语,如今已经通读典籍,连荀况那老匹夫也夸赞政儿聪慧无比?”秦王突然问道。
正看着赵国兵卒热火朝天挖土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朱襄“嗯?”了一声才回过神,回答道:“当然!等秦王见到政儿后,大可亲自考校政儿。政儿的学识和见解,恐怕比十几岁的少年郎还要厉害!”
说到政儿,朱襄话就多了。吹始皇崽外甥,朱襄是认真的!
“秦王,你想想,政儿启蒙老师是荀子,稷下学宫三任祭酒的荀子,这世上还有谁比荀子学识更渊博?”
“蔺公教政儿《诗经》,廉公教政儿《孙子》。这世上能与蔺公比《诗经》,比廉公比《孙子》的人,也罕见……啊,武安君你别瞪我,我知道你厉害。别攀比啊,攀比不好。”
“还有啊,相和为政儿做玩具,许明带政儿捡麦穗,墨家和农家的掌门人都喜欢政儿。这天底下除了秦王,恐怕只有政儿能得儒家、墨家、农家掌门人的一致喜爱了吧!”
朱襄得意洋洋。
我还没说,未来的秦国相国蔡泽,每日都要陪政儿玩木剑呢!
我家政儿不愧是始皇崽,这个时代的气运之主。你看看他小时候启蒙和陪玩的质量!
哦,对了,政儿还叫李牧老师,李牧送给政儿自己用过的剑,嘿嘿。
秦王看着朱襄手舞足蹈吹嘘政儿的模样,忍不住捋了捋胡须。
若是其他人吹嘘某个秦国公子,秦王只当对方是想要在自己面前插手王位继承。
但朱襄啊……
朱襄这个傻子,就像是朝中那些多年后才得到长子的大臣,高兴起来连君臣之别都忘记了。
朱襄好像平时也不怎么看重君臣之别?老秦王沉思。他再次明白子楚所说朱襄没有“王佐之智”的含义。
“朱襄公!朱襄公!好多土豆,好多土豆啊!”赵人太过惊喜,连白起都不怕了。
他们举着一大串土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是在跳着什么奇怪的祭祀舞蹈,向朱襄报喜。
朱襄停下吹嘘外甥,笑道:“赶紧挖!把土豆都挖出来,我们就该举办丰收庆典了!”
赵人继续举着土豆蹦蹦跳跳:“好嘞!”
秦王的注意力这才转向土豆。
他看到赵人挖出来的那一连串土豆,呼吸一滞:“这……这全是土豆?全都能吃?!”
朱襄连连点头:“对!”
白起拳头握紧。他看了一眼秦王,在秦王对他颔首后,他将衣袍挽到腰带上,从亲卫手中接过锄头,亲自挖开一株土豆根植的泥土。
白起挖得十分小心,他将泥土轻轻刨开,泥土下的土豆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他的亲卫也帮忙,用树枝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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