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范雎道:“我能教政公子谋略,但事务繁忙,恐怕不能尽力。”
嬴小政立刻在老秦王怀里拱手道:“请应侯教我。应侯只需布置功课,政儿自会完成功课。不懂的,政儿问蔡伯父和舅父。”
范雎看了蔡泽一眼,回头看向嬴小政,笑着道:“蔡卿肯定能教你。你舅父也擅长谋略?”
嬴小政骄傲道:“舅父什么都会!舅父只是会了也不愿意做,舅父说自己是简上谈兵。”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政儿高估舅父了。君上,应侯,我只是听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实际做就不行了。”
“我知道你心软,做不来。”老秦王笑着摇摇头,道,“你可想好入秦后先做什么?”
朱襄道:“在赵国时,荀子教了我秦律。不过秦律每年都会更改,我还需要再学一学,暂时不敢做高官。请君上先令我在咸阳附近种田,培养良种,指导农人耕种。待我做出些成绩,再令我去指导其他地方的农田耕作。”
朱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擅长在朝堂谋事,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种田。君上救我回秦,给我如此厚待,我若不做出些成绩,也无颜与秦国众卿站在一起。”
老秦王叹气道:“朱襄,秦律虽严格,但你是秦国长平君,是秦国公子的妻弟,你已经不是平民,不用再用平民的眼光看自己。你在长平的功绩和在赵国的声望,七国国君都会以国士待之。”
朱襄躬身拱手:“君上以国士待我,我自以国士侍秦。秦国不缺统一六国的兵力,只缺统一后如何让六国安定、庶民归心的方法。”
“儒说以道德教化,法说以律令约束,但我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若面临饿死冻死的困境,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道德和律令都不能阻止庶民为了活下去而反抗。”
朱襄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抬头:“请君上先命我让庶民肚中有粮,身上有衣。之后君上就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该如何在统一天下之后,对待天下之民。”
范雎和白起都皱着眉头看着朱襄;子楚和蔡泽都嘴角上弯;而嬴小政骄傲地扬起了他的小脑袋。
老秦王将曾孙放到地上,扶起朱襄,声音动容。
这次他是真心的了,因为朱襄看到好感度上涨了那么一丝丝,比昨日子楚上涨得还少的那么一丝丝。
“朱襄,许多人对寡人说,秦国能统一六国。但在寡人看来,没有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你一样真心。”老秦王感叹道,“秦曾强盛过,又衰落过。连不可一世的晋国都已经绝祀。你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统一天下?”
朱襄道:“一个国家强盛与否,与他所实施的制度息息相关。现在秦国的制度将秦国打造成了一辆的战车,平民只有耕、战两条路。只要秦国推行的战争能让足够多的人获益,这辆战车就无坚不摧。”
老秦王问道:“可你认为战车终究会停下来。这世上的疆土难道是有限的?”
朱襄道:“世上疆土有限,但对如今的秦国而言是无限;可疆土对秦国虽说是无限,但秦国能控制的疆土有限。当疆土扩张超过了秦王能控制的范围,那么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晋国和楚国就是例子。”
老秦王拉着朱襄在几(一种矮桌)旁坐下。范雎立刻跟上,坐在朱襄另一边。
白起想了想,拉着子楚和政儿坐在秦王另一侧,自己坐在子楚和政儿旁边。
蔡泽坐在白起身旁,给雪使了个眼色。雪立刻出门招呼秦王带来的仆人继续收拾家具,并吩咐带来的厨子开始做饭,自己为老秦王等人斟糖水。
老秦王道:“晋国和楚国不是衰落于昏庸的君主?”
朱襄道:“昏庸的君主每个国家都难以避免,两个国家如此强大,只在四个字‘盛极而衰’。”
老秦王深呼吸:“盛极为何会衰?”
范雎皱眉:“是天道吗?登上了山顶就该下山,度过了盛年就该衰老?”
朱襄摇头:“不是,只是一种规律。具体来说,就是国家发展的每个时期所面临的困难都不同。就像是行路一样,遇到平原、沙地、山峰、江河等,都需要相应的工具前行。盛世就是前一辆车奔跑的极限,极限前,君上就该对马车修修补补了。”
雪端来蜜水,老秦王亲自双手递给朱襄:“请继续说。”
朱襄喝了一口蜜水,道:“再说晋国和楚国。他们盛极而衰的原因其实和周一样。君上在施政的时候应该已经察觉,距离咸阳越远的地方越难以管理。哪怕同样是郡县制,因边远郡县几月才能呈上一次文书,君上对其的管理就落后了几个月。”
晋国宽广自不必说。楚国是春秋灭国最多的国家,疆域最广阔时曾占据天下一半。
老秦王焦急道:“确实如此,可有办法解决?”
朱襄摇头:“一个地方,君上的军队一日能到达,君上就能像指挥手臂一样指挥它;君上的军队一月能到达,君上就能像拿着棍子一样拨弄它;若君上的军队一年才能到达,那么君上就只能接受它的供奉了。”
老秦王叹气:“这确实很难解决。”
范雎插嘴:“军队一年才能到达的地方,就是秦国疆土的极限吗?但晋国和楚国的疆土面积没有那么宽广。”
朱襄道:“国君需要拿着棍子才能拨弄军队急行军一月到达的地方,制度就是棍子。他们没有用棍子,而是将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交给了仆人。”
范雎眉头皱得更紧,然后舒展:“国土越宽广,就越主弱仆强。”
朱襄点头:“秦国实行郡县制,朝中没有比君上强大的臣子,君上能控制的疆土范围远远高于其他国家。在制度上,仅有秦国能统治如今的中原,那么就仅有秦国能统一如今的中原。再远的地方,秦国打下来也不能转化成国力,入不敷出。”
“如何计算一块地的价值,君上,应侯应该比我更擅长。”朱襄真心恭维道,“君上对外征战总是打一会儿就停下和谈。有的地方收为秦土,有的地方却只是让它承认是秦国的附庸,为秦国供奉粮食兵器马匹即可。”
老秦王和范雎对视一眼,双双失笑。
老秦王苦笑:“虽然寡人明白过犹不及,但听完这番话后,寡人才明白为何过犹不及,那‘过’又是如何‘过’。”
范雎笑道:“君上,我老了,朱襄可接替我为相。”
朱襄连忙摆手,苦笑道:“我不行。我就能嘴上说说。若我为相,即便知道天下统一对庶民更好,但我也难以下决心攻打他国……特别是赵国。”
“罢了,你不愿就不愿。”老秦王继续问道,“因为秦国手中拿着棍子,而其他国家是将土地交给仆人,所以秦国一定能统一天下,寡人很赞同。统一天下后,就要更换乘坐的工具了?你想变法?”
朱襄手和头一起摆:“君上,可别吓唬我。这变法的人,哪个有过好下场?我还想活到给政儿带孙子呢!”
嬴小政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子楚怀里挪来挪去,坐不舒服。听到舅父在叫自己,他连忙伸长脖子:“政儿在这里!”
子楚把乱动的嬴小政按回去。
老秦王转头瞅了一眼,一把将嬴小政从子楚怀里扯出来,塞进朱襄怀里:“不变法,怎么更换乘坐工具?”
朱襄换了一下坐的姿势,让嬴小政能像坐在椅子上一样窝在自己怀里:“秦国这辆战车已经很坚固,只是换一换零部件,怎么能叫变法?”
朱襄眼睛眨了一下,含糊道:“现在天下还未统一,我也说不准。大约就是,郡县制虽好,但郡县太多,什么小事都让君上过目,君上岂不是彻夜翻阅竹简,不能安寝?是否在郡县上再设一级?”
“军功变少后,爵位总不能不授了。没有办法经过军功晋升,也不能在他国扬名后被国君发现。君上要如何选拔人才?是让人举荐,还是推行考试?”
“大量兵卒解甲归田后,又因没有战乱,每年人丁大量增长,土地却只有这么多。再加上贵族不能再以征伐他国的办法扩充财富,肯定会强抢庶民的良田。”
“天下统一后,经历两三任君王,庶民就可能面临无地可耕的情况。那时遍地饿殍,即便收走庶民手中的兵器,他们用石头、树木也会反抗。任意一个能拿出兵器的贵族振臂一呼……”
朱襄看着老秦王的脸都变成青黑色了,赶紧闭上嘴。
嬴小政默默伸出双臂抱住脑袋。
别念了别念了,舅父别念了,政儿的脑袋已经开始隐隐作疼了!
哪需要两三任君王啊?刚统一这些麻烦就会出现!
“舅父,你有解决的办法吗?”嬴小政瘪嘴,“这些事恐怕要落在政儿头上。”
老秦王一愣,然后拍着大腿笑道:“对啊!寡人已老!”
秦王畏老,更畏惧别人抢走他的王位。但此刻,他居然高高兴兴喊着“寡人已老”,把声称要当秦王的政儿抱在怀里颠来颠去:“哈哈哈哈,政儿,以后你和你的舅父头疼去,寡人和先生不会烦恼啰。”
范雎捋着胡须,失笑道:“君上,有些事现在就可以做,不能全推给后人。即便推给后人,还有太子柱和公子子楚呢。”
老秦王瞥了子楚一眼:“子楚,好好学。”
子楚:“……是。”有点生气。我还不如一稚子吗?!
老秦王舒展了一下坐疼的双腿,道:“朱襄啊,你现在或许不能为秦相,但当子楚或者政儿当秦王的时候,你就能当秦相了现在你先去种田吧。我和先生,还有武安君,再劳累几年。”
朱襄立刻道:“谢君上!君上,可否让我先去厨房?不是我掌厨,厨子可能不合诸位胃口。”
“赶紧去。”老秦王挥手赶人,“我已肚饿,先拿些吃食来。”
“好。”朱襄起身。
嬴小政也想起身:“曾大父,政儿去帮忙!”
“留在这,你帮忙偷吃吗?”朱襄按了一下政儿不老实的脑袋。
朱襄离开后,老秦王喝了一口糖水,又笑了一会儿,才道:“子楚啊,你这友人,藏着的本事还真多。”
子楚谨慎道:“朱襄可能没有藏,而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多少才华。即便他已经七国闻名,仍旧没有正视自己的才华。”
“蔡卿,你与朱襄熟悉,朱襄为何会如此?”老秦王问道,“难道真是赵王对他打压太过?”
子楚瞥了蔡泽一眼。
蔡泽道:“朱襄确有才华,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法用于实践,只是空谈,而空谈误国,所以只愿意承担他能做到的事。如赵括,他熟读兵法,却不会打仗。朱襄认为在种田之外的领域,他就是赵括。”
一直沉默的白起忍不住开口:“朱襄怎能用赵括自辱?!”
蔡泽道:“朱襄认为他有自知之明,这一点就远胜赵括了。”
范雎道:“当秦相不需要事事都会自己做,他只需要制定一个方向,选拔相应的人才为官吏,让官吏去做。”
蔡泽叹气:“他认为自己无法为君上选拔官吏。因为君上所任用的官吏,并不仅仅只选择贤能之人。宗室子弟、世禄之家,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不懂。君上,臣也认为,朱襄不适合为相。”
老秦王沉声:“为何?他是你友人,你不应该推举他吗?”
蔡泽道:“荀子言,朱襄过分仁善,便是懦弱。孔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朱襄面对辱骂,只是皱眉离开;面对如女兄抛弃他这样的背叛,只是不再往来……”
“面对友人掺杂利益但没有损害到他的利用,他还会反过来安慰友人。”子楚打断道,“朱襄不会因为被辱而施加过度的报复,同样也不会为了恩情而徇私。这样的人有了任命官吏的权力,憎恶他的人不怕他,施恩他的人怨恨他。他会被所有人孤立,只剩下一条死路。”
子楚跪着退后几步,面向老秦王,伏地道:“大父,朱襄没有王佐之智。”
老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许久,待杯中热气散尽时,他才幽幽道:“罢了,寡人说了让他种田,他就种田去吧。”
“谢大父。”子楚直起身体,松了口气。
他真怕大父将朱襄架在国相的位置上。若朝中反对激烈,大父绝不会保护朱襄。
在子楚挺身保护朱襄的时候,老秦王心中流露出一丝杀意。
一个臣子对两代君王影响如此深刻,绝非好事。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别的人对君王影响深刻可能并非好事,但朱襄不一定。朱襄是个很傻的人,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重,又没有子嗣,政儿是他唯一血脉延续。
以朱襄重情的性子,即便现在他百般推脱,为了子楚和政儿,在无人可用的时候,一定也会咬牙做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事。
与其说是朱襄用感情影响两代君王,不如说秦国之后两代君王能用感情驾驭朱襄。
“有这样的友人,是你之幸。无论何种艰难情况,你都有信任的人。”老秦王想明白后,微笑中第一次对子楚透露些许亲情的意味,“我年过半百,才得遇先生。好好珍惜。”
子楚激动道:“是,大父。”
“政儿,你也要好好尊敬你的舅父,会全心全意只为你一人打算的长辈,世上罕见啊。”老秦王摸了摸胖曾孙的头,“你不是想偷吃吗?去吧。”
“好!”嬴小政从老秦王怀里跳起来,“厨房在哪?带我去!”
蔡泽条件反射把嬴小政抱起来,和准备去抱嬴小政的子楚面面相觑。
“你们二人都去吧,寡人要和先生、武安君聊一会儿。”老秦王道。
蔡泽和子楚恭敬告退。
老秦王又屏退伺候的人,伸长腿捶了两下:“不知道秦椅什么时候做好,我的腿啊。先生,武安君,你们也松活松活。”
范雎晃动了一下身体,白起没敢动。
范雎笑道:“早闻政公子聪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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