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绝
黎青执最初写的文章一般般, 他帮忙修改之后,那文章看着就好多了, 而现在……黎青执在他修改过的基础上,又对这文章做了一些修改。
如今这文章看着赏心悦目, 读起来流利顺畅, 写的东西也更深了一些。
张巡抚怀疑之前那两篇策论是黎青执随便写的,压根没用心。
其实……还真是。 这两篇策论, 是黎青执在决定要去拜访周山长的前一天紧急写的, 并没有花太多心思。
他也不敢写太多……这到底是个封建社会,他怕自己不小心写了不该写的。
不管怎么样……张巡抚在看到黎青执修改过的文章之后, 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文章,肯定能上《安江文集》!
“这是你写的?你总算有空了?”方山长接过那两篇文章。
他很欣赏张巡抚犀利的文风,在张巡抚被贬到禾兴府当知府之后,他几次找张巡抚约稿,想让张巡抚给《安江文集》写文章。
对普通学子来说, 文章能上《安江文集》,是非常增彩的一件事。
但对安江书院来说……张巡抚这样的人写的文章, 也能增加《安江文集》的分量。
“不是我写的,你先看看吧。”张巡抚道。
方山长低头看起来,看完道:“还不错……你的字没这么稳, 这是谁写的?刚来江安省上任的官员?我之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方山长看到这文章, 这字, 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个年纪不小的进士写的。
这文章并不让人惊艳,但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错处, 甚至每个字都排列整齐……这是专门练过的吧?应该是一个刚考上进士没多久的人。
这样的文章,匠气有点太足了,又缺少自己的思想,他看了之后没什么感觉,但已经可以上《安江文集》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买《安江文集》的读书人,喜欢这样的文章。
方山长觉得科举考八股文埋没了一些好苗子,倒是让那些没什么特长但不出错的人冒了头,挺没意思。
可他也清楚,他改变不了这情况。
张巡抚道:“不是刚上任的官员写的。”
“那是哪个举人写的?你是从禾兴府过来的,禾兴府竟然有个字写得这么好的举人?”方山长吃惊:“这文章,都跟崇文书院那位周山长差不多了。”
“也不是,”张巡抚道,“他还没考上秀才。”
方山长愣住,随即问:“这莫不是你代笔的?”
张巡抚无语:“这字是我能写出来的?”
也是……方山长又看了一遍:“他怎么会还没考上秀才?”
张巡抚道:“他今年年初第一次参加县试,得了县试案首,之后参加府试,又得了府试案首,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来省城参加院试了,考个秀才不成问题。”
“别说考秀才不成问题,就这文章……考举人考进士,也不成问题。”方山长道:“他以前怎么不考,现在一大把年纪反而来考了?”
“什么一大把年纪,他才二十出头。”张巡抚道。
方山长愣住:“二十出头?这是二十出头的人能写出来的?”就这文章,二十出头的人是能写出来的,但这字……怎么都该练了几十年吧?
“他乃是天纵之才!”张巡抚笑了:“这两篇文章,能上《安江文集》吧?”
“能。”方山长道。《安江文集》确实不好上,但到底是每个月都出一期的,也不是完全上不了。
而且一直以来,包括他在内,负责整理《安江文集》的稿件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要给年轻人机会。
他们会对年纪轻的人放宽要求,不说别的,就说差不多质量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四十岁的人写的,另一篇是二十岁的人写的……他们会毫不犹豫,选二十岁的人写的那篇。
这文章的作者才二十出头,即便文章质量没这么好,他也会让他上《安江文集》
“那就好,”张巡抚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以后会继续写文章,等他写出来了,我再来找你。”
方山长道:“好文章可遇不可求,他总不可能每月都拿出这样两篇好文章来!”
张巡抚:“……”那还真不一定!
黎青执可是一个……在不到十天时间里,写完了一部十几万字的《沉冤录》的人。
黎青执真的太能写了!
这么想着,张巡抚拿出一套他在崇城县灯会上买的《沉冤录》给方山长:“方山长,这是一部奇书,赠与你了。”
“《沉冤录》?那本改变了京城风向的书?我虽然知道这书,但还没看过,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书是谁写的?”方山长问张巡抚,“我听了传言,都说是你写的。”
张巡抚:“真不是!”
“这样啊……”方山长有些失落,然后看向印在书上的,写书者的名字:“茕独散人,我还以为是你呢。”
黎青执写《沉冤录》的时候,压根就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以至于一开始都没有想笔名。
但后来觉得起个笔名将来说不定还能用……就随手起了一个“茕独散人”的名字。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茕独就是独自一人的意思。
他上辈子在末世,一直都是一个人。
而更有意思的,是他这辈子娇妻幼子环绕身侧……压根跟茕独没关系!
方山长猜测这书是张巡抚写的,其实也跟这笔名有关。
谁不知道张巡抚孤身一人?
张巡抚沉默。
他也不知道黎青执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笔名,毕竟……他家可太热闹了!
难道黎青执向往一个人居住?
不至于吧?他看黎青执对孩子喜欢得不行,还喜欢跟人说话,见谁都能说两句……
黎青执应该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故意起了一个跟他真实情况截然相反的笔名。
“我可没工夫写这书。”张巡抚道,跟方山长聊起了别的。
而此时,禾兴府府城,周山长也在看《沉冤录》。
这书在京城已经流传开了,但禾兴府这边……一直到苟县令在灯会上卖书,大家才看到此书。
周山长听说过《沉冤录》,因此在灯会上看到之后,立刻就买了两套,在摊主的推荐下,他甚至还买了一些写苟县令的书……而等回到府城,他率先打开了《沉冤录》。
这书里写的文章,全是大白话:“娄管家把阿珍和家里的粮食都拖走之后,日子就更难过了。小花趴在地上,一粒粒地捡地上漏下的谷子,捡了就塞进小草嘴里,小草的身子小小的,脑袋特别大,她用牙慢慢磨着谷子,吞咽下肚子。我从外面偷了些菜回家,家里没有柴火,就直接啃着吃……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醒来,发现小草没气了……”
“我实在饿得狠了,见前面有个孩子吃饭,饭粒掉地上,就趴下去捡,那孩子的娘被吓了一跳,飞快地抱走了孩子。”
“我爹去求娄二爷,求他宽限几天,娄二爷说我爹太脏,让下人把我爹踹到一边,我爹的头磕在娄家大门前的石狮子上。我们找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娄家的门房说我们晦气,把我哥拉走了,然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那年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刚够交粮税,我爹怕家里人饿死,就藏了点粮食,他们来收粮税的时候发现不够数,就打了我爹一顿,把我姐拖走了,我姐才十四岁,就被卖进了窑子,没几个月就生病死了。我去给她收尸,见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眼睛都闭不上……有认识的人跟我说,我姐死的时候一直在喊娘,她都不知道呢,娘早就死了,爹也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
……
《沉冤录》是百姓口述,茕独散人记录的,里面的文字跟时下的文章截然不同。
那些口述的百姓,他们也是麻木的,他们不知道要怎么诉说自己的痛苦。
一桩桩的惨事,在书里就那么……好似轻描淡写地写了过去。
但读这书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口述者难以言喻的悲痛。
周山长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忍不住用帕子按压眼角。
那临湖县的娄家人,那严县令,死得太好了!
彭景良跟周山长一起看书,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
老百姓的日子,原来过得这么惨的?
他以后要是当官了,一定要当个好官。
而这书,在崇城县更是风靡。
李秀才的学堂里,看过这书的人就越来越多。
苟英原本是不想看这书的,因为都说这书写得很惨。
看了要哭的东西,干啥要去看?
但架不住身边人都看了……苟英借了书看起来,这一看……
苟英嚎啕大哭,这天晚上到黎青执那里的时候,眼睛整个肿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黎青执问。
苟英道:“《沉冤录》里的百姓太可怜了!”
黎青执:“你以后在学堂里别看这种书,在学堂里,该好好读书。”看苟英今天这样子,他在学堂里肯定没有好好读书。
“我一开始只打算随便看一眼!”苟英道。
黎青执道:“好了,去洗个脸,吃饭吧。”
“你是不是没看过这书?”苟英问:“你一定要去看看,这书里的人太惨了!”
黎青执道:“我看过,我还会背。”
“真的?我不信!”
“你抽一段,我背给听。”黎青执道。
苟英抽了一段,黎青执就开始往下背,结果等他背完……
“你确实会背,但你背错字了!”苟英拿出书给黎青执看,告诉黎青执哪里背错了。
黎青执:“……”这不是他背错了,是常端和常瞻印刷的时候拿错了字!印错了!
因为这样写也行,张巡抚没把这错处挑出来,苟县令就照着印了。
错的是书,不是他!
“常哥,你背书的时候都没有感情,你能体会书里的人的痛苦吗?”苟英又问。
“当然能。”黎青执道。
这书可是他写的!
而且所有人都以为这书是百姓口述之后“茕独散人”记录的,可实际上……还真不是!
他这书是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了一些挖石头的劳工的惨事,又听常端和常瞻说了一些事情之后,自己凭空写的,很多细节是他自己添加的。
而他能写出老百姓的痛苦和绝望,只是因为他全都经历过。
上辈子,他的亲人一个个都死了,而他一直在挨饿,一直一直在挨饿!
黎青执写这书的时候没有太多感觉,但等写完,回头看看……他发现自己写这书,其实也将自己压在心底的一些情绪给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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