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樊铎匀和爱立因为还惦记着要回汉城去,眼看着最后一班车快赶不上了,忙和安少原告辞。
安少原却觉得意犹未尽,起身将他们送到了车站,临分别的时候询问了爱立小姨和哥哥的单位,知道分别在宜县棉纺厂和银矿以后,斟酌着开口道:“你们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忙看下,要是姜斯民有什么动静,就给你们去信。”
在这个特殊时期,多一个人帮忙,自然是好事,爱立忙感谢。
安少原微微笑道:“不用客气,我和以恒.林森都是过命的交情。”顿了一下又道:“能够和你们成为朋友,我很高兴。”如果不是他和杨冬青这一层关系,他从部队里转业以后,怕是早就去看望谢林森的妹妹和林以恒的小舅子了。
他们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和自家亲兄弟也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他转业以后,无论谢林森和林以恒,都给他来了好几封信,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这份情意,他一直记在心里,苦于无法回报一二。
因为杨冬青的缘故,安少原觉得沈爱立和樊铎匀,大概都不想和他过多来往,他也不便去打扰人家。
今天看到他们俩来访,他心里还挺高兴的。
车很快就要开,安少原退到了一边,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安少原猜得不错,爱立心里确实有这样的顾虑,等车开动以后,低声问铎匀道:“你觉得,安少原最后会狠的下心,对杨冬青动手吗?”虽然安少原自己说,他至今没有动手收网的原因,是想顺藤摸瓜,找到姜斯民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证据。
但是,也难说,这不是他的推词。
爱立对杨冬青的女主光环,可一点都不敢低估,前有宋岩生面对八年十年的牢狱之灾,都没有把她供出来,后有自己那怨种亲哥,用自己在矿下的辛苦钱养了杨家两年,最后也只是让杨冬青打了一份两百块钱的欠条,意思意思而已。
对杨冬青来说,这两百块钱,可能还有些割肉,但是站在她的立场看,她哥当时是想着给杨冬青一个机会的。
但是杨冬青选择了迫不及待地嫁人,别说半年,连两个月都没有等到。
而安少原和杨冬青还是青梅竹马,自小相交的,和杨冬青之间应该比她哥或者宋岩生,更有一些情分在。
这就让沈爱立不得不怀疑,安少原真得会动手吗?
以杨冬青投机倒把的数额,十五年牢狱是跑不掉的。等从牢里出来,大概有四十五岁,整个青春年华,都白白在里面虚耗了。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安少原会忍心亲手将杨冬青送进去吗?
樊铎匀轻轻摇头道:“爱立,安少原曾经是一位意志坚毅的军人,他既然着手收集了杨冬青投机倒把的证据,就是下了决心,要办这事的。”
爱立点点头,朝车窗外望了一眼,车站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他们身后,也不再见安少原的身影。轻声和铎匀道:“他要是能完全走出上一段婚姻的阴影,应该能开启更好的人生。”当初她哥哥和杨冬青离婚的时候,她一直担心,哥哥走不出来,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经完全从她哥哥的生活里消失了。
或许安少原也能够从这段阴影里走出来。
此时的安少原正朝单位新分他的房子,慢慢地踱着步子,思考后续要如何处理杨冬青投机倒把的事?他的身形笔直得就像一棵云杉一样,在宜县傍晚的街头,格外得吸引人眼球。
这似乎是他这半年来心情最好的一天,又有一种找到“同路人”的感觉。
在宜县工作的大半年,他偶尔也会在街道.供销社遇见杨冬青,觉得很奇怪,印象里那个善良.坚毅,像甜苹果一样的姑娘,似乎完全在记忆里模糊了开来,他现在对婚前的杨冬青的记忆点,只剩下是他的同学,杨家皮肤很白的长女,她的母亲很难缠,下头还有五个弟弟妹妹。
而和他一起生活时的杨冬青,是市侩.狡猾.爱慕虚荣和擅于揣摩人心的,是一个投机者的形象。
无论是婚前和婚后,他印象里的那个女孩儿,似乎从来都不是杨冬青一样。他有时候自己都迷惑,为什么当时会那样坚持地要和杨冬青结婚,甚而她离婚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托了媒人上门去提亲。
安少原想起这些事儿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当初的自己,像是被下了什么迷药一样。
还是说,杨冬青去汉城的那两年,变化了很多,以至于他会觉得故人面目全非?
安少原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就是这样聪明又会权衡利弊的女同志,如果真被抓了现行,她不会将和姜斯民的交易,一件件一桩桩地和盘托出以换得减刑吗?
他跟进了半年,都没有抓到姜斯民的马脚,显然姜斯民本身是极为谨慎的,与其一直耗费时间,不如换一种方式,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突破。
就是在正式通知公安,逮捕杨冬青之前,他得先回一趟老家,把妈妈接过来。不然,一旦杨冬青投机倒把被抓的事,传到了村里头,杨老头和江梅花怕是得找他妈妈闹。
周三的傍晚,爱立正和序瑜一起从单位出来,聊着齐部长要正式接任总工程师的事儿,序瑜正说着,副总工程师许有彬的意见比较大,闹到了徐厂长和刘葆樑同志跟前去。
爱立刚想问问序瑜,这对齐部长有没有影响,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她一声:“沈大姐!”
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男同志,大概二十一二的样子,身上穿着汉城食品厂的灰色工服,之所以能一眼就认出来是食品厂的,是因为以前见杨冬青穿过。
那青年踟蹰了一下,上前两步,低着头道:“沈大姐,我姐被派出所带走了,不知道可否请你帮个忙打听下情况?”
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爱立猜想,难道是谁知道她家和江珩走得近,来托她走江珩的门路问问?
爱立没有立即回绝,而是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吗?”
那男同志听了这话,似乎懵了一下,张了张嘴道:“沈大姐,我是春生,我姐姐是冬青。”
听到是杨冬青的弟弟,序瑜先就不耐烦起来,和爱立打招呼道:“爱立,你们聊着,我先回去了,刚才说的事儿,咱们明天再看看。”
爱立点点头。等序瑜走了,和杨春生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但是以我们家和你姐姐的关系,这个忙,不说我没有能力,就是有能力,我也不会帮。”
杨冬青被派出所带走的事儿,第一个告知她的竟然不是安少原,而是杨冬青的大弟,杨春生。
她也没有想到,安少原动作会这么快!
第275章 能量守恒
杨春生也知道自己今天不该来,但是母亲发来的电报里说,将姐姐送到派出所的人,正是安少原。这就彻底封死了他家在村里找人帮忙的路,因为安少原为人一向正派,现在又在县里头当干部,村里没有人会愿意得罪他。
他收到电报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安少原。
这个人以前不是最爱姐姐的吗?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甚而不惜将姐姐送去蹲大牢?
他很快理清了思路,当务之急不是弄清楚安少原发的什么疯,而是怎么把姐姐救出来,他能找谁帮忙?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沈家来。沈家婶子在医院里工作那么多年,定然是有些人脉的,姐姐以前还说过,沈爱立有个堂哥在军队里,姐夫还是京市那边干部的儿子。
中午他就去了南华医院家属院那边,碰巧沈家婶子不在,也有可能看到了他,故意避而不见,他在院门口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等到人出来,只好怏怏地走了。
一个人在宿舍里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再来找沈爱立看看。
就算知道沈家人不待见他,但出事的是他的亲姐姐,他怎么也得厚着脸皮来求求看,万一沈爱立心一软,就答应帮忙呢!而且,他印象里的沈家,一直都比较有情有义。
杨春生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沈爱立会这样果断.干脆.冷漠地拒绝他的请求,仿佛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一样,七月的天,他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沈爱立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且又有能力帮忙的人,如果她不愿意帮忙,他姐要怎么办呢?真的去蹲十几年大牢吗?
杨春生急得汗如雨下,却是完全顾不及擦汗,和沈爱立解释道:“沈大姐,先前是我姐姐不对,她也受到了教训,和安少原结婚不到两年,又离了婚,现在安少原大概存心报复,说我姐在宜县搞投机倒把,把她送到了派出所去。”
这一段,他说得毫不磕巴,如果沈爱立不认识安少原,大抵会相信他说的,因为这个故事的走向,实在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期待——背信弃义的女人终招恶果,惨遭抛弃不说,还又丢财又要蹲大牢,实在是没有人比她还惨了。
她都这么惨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和她计较以前的事儿?
杨春生又接着道:“您知道,我们一家是祖辈就在杨家村种田的,认识的人,都不出杨家村那个圈,现在想托人去派出所问问情况,也找不到人。沈大姐,你和我们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读了大学不说,而且工作能力也强,家里在部队里还有亲戚,听说您和我们宜县棉纺厂的厂长,关系也很好?”
最后一句话,杨春生的语气里,明显带了点试探。
沈爱立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她大概明白,杨春生为什么会选择来找她了,原来是奔着陆厂长来的。在宜县,陆厂长确实能说得上话。
不想和他多话,冷淡地拒绝道:“很抱歉,恕我无能为力。”说着,抬脚就准备走。
杨春生忙跟了上去,见她态度坚决,也不敢再提救人的话,只是道:“沈大姐,我也不求别的,只请你帮帮忙,托人看看我姐的情况可以吗?”他们现在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姐姐是被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带走的,至于情况严不严重,需不需要疏通,完全搞不清楚。
实在不行的话,他愿意把工作卖掉,给姐姐筹钱
沈爱立被缠的有些不耐烦,想不通杨春生怎么有脸来找她帮忙?顿了脚步,很认真地道:“杨同志,首先我真的帮不上忙,其次我也没有任何的义务,去帮这个忙,请你不要再纠缠,不然我就请厂里保卫部的同事来帮忙了。”
杨春生立时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沈大姐,怎么说,你也和我姐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啊!我也不求你帮忙救人,问个消息也不可以吗?”
沈爱立摇头道:“不可以!如果你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坚决,大可以去问问你姐姐,看她愿不愿意给你一个答案?”
杨春生眼神闪躲了下,姐姐和沈家的事,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事实上,当初姐姐和沈俊平离婚,要和安少原结婚,他也是觉得姐姐做得不厚道。
但当时事情发展得太迅速,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婚都离了,安家也上门来提了亲,木已成舟,他也没有办法再劝他姐。
杨春生的表情变化,沈爱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冷笑,杨冬青和她哥结婚,整个杨家最得利的人,就是此时站在她跟前的杨春生了,一个实打实的汉城食品厂工人的名额,落在了他手里。
没有她妈妈在里头牵桥搭线,到处托人情,杨家就算拿出两百块钱,也买不到食品厂的工作,更别说,杨家那两百块钱,完全就是她的冤种亲哥先前贴补进去的。说杨春生白得一个工作,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爱立也懒得和他打哑谜,直接道:“杨同志,你姐姐当年不仁不义,在我哥断腿的时候,执意要离婚改嫁,她现在是好是坏,难道还会和我们沈家有一丁点关系吗?做人难道不需要讲良心的吗?再说,投机倒把的事,难道还会是别人冤枉她的不成?做错事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吗?”
杨春生立时面红耳赤,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路来。
沈爱立瞥了他一眼,朝甜水巷子走去了。
杨春生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时绝望的不得了,他一直认为姐姐是全家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他从心底里将她视为依靠,他不敢想象,如果姐姐真的被判十多年的牢狱,姐姐怎么办?
底下的弟弟妹妹以后怎么办?
沈爱立怕杨春生跟着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巷子尾的余钟琪家。
钟琪看到她过来,有些奇怪道:“不是说,今天晚上铎匀回家的吗?你这会儿不应该在家里做晚饭?是没带家里的钥匙吗?”
爱立摇头道:“不是,遇到了我前嫂子的弟弟,来求我帮忙救他姐姐,你说我怎么可能给他帮这种忙,我跟着看笑话还差不多。铎匀不在,我怕他尾随我到家,就先到你这来避避风头。”
钟琪朝巷子里看了一眼,拉了她进来道:“等铎匀回来,你再回去,刚好我在擀面条,你来给我搭个手。”
爱立放下包,立即洗了手,就跟着她进了厨房。见菜板上放着切好的青椒和肉丝,笑问道:“做炒面吗?”
钟琪点头,“是,景泰早上说想吃这个。你们夫妻俩也在这边吃一口,不然等铎匀回来,你俩又不知道忙到几点才能休息。”
爱立也没推辞。
钟琪这才问她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喊你沈部长了?”
爱立有些莞尔道:“还得等正式的通知下来。”
钟琪笑道:“这是迟早的事儿,我看这个月底就差不多了,不是说齐部长马上就要升了吗?他换岗之前,总得把机保部的事安排好吧?他一向看重你,而且机保部的人,没一个对你不满意的。”
“你这可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啊,金宜福的师傅,万有泉可不会喜欢我,还有林青山的师傅,我都听郑卫国说了,老师傅们可没几个说我好话的。”
余钟琪笑道:“你把人家的徒弟都抢走了,没了那当牛做马的人,人家可不恨你吗?”敛了脸上的笑意道:“要我说,你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不用理会那些黑心肝的人,是什么想法。”
爱立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以前确实不用理会,现在局势这样严峻,难保那些人不会往她身上泼脏水。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后悔自己先前的举动。她实在太知道,一个陷在困境中的人,是多么渴望能有人来拉他一把。
她一路走来,也遇到了很多热心肠的人,比如齐部长和陈主任.序瑜.刘葆樑同志,就一直无私地给予了她许多帮助和温暖,她总觉得,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能量都是守恒的,在这边接收了一点光和热,就给在另一边给释放出来。
钟琪又道:“我这两天听说,许副总工和徐厂长他们闹得厉害,王恂那天找许副总工汇报工作的时候,恰好听到徐厂长过来和许有彬道歉,说总工程师的人选,是一早就定好由齐炜鸣来接任的。”
爱立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啊,齐部长很早之前,就和我透了一点口风。”
钟琪望着她,摇头道:“不是哦,王恂私下和我说,单位里一开始就有些迷惑人,说程立严的工作要是有调动,就会安排他顶上去,是将他当总工程师的预定人选的。不然人家怎么会好端端地放着四厂的副总工不当,跑到我们这来,接着当二把手?”
钟琪又撒了点面粉到桌子上,和爱立接着道:“当初饼画的太大,人家当真了,现在单位出尔反尔.卸磨杀驴,人家肯定不乐意啊!齐部长一旦正式上任,他这个副总工的名头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名不符实?许有彬的性格烈得很,直接到徐厂长和刘葆樑的办公室里叫板,我感觉这回,单位里怕是讨不到这么好。”
爱立听了也有些忧心忡忡,别回头许有彬发疯,又觉得是齐部长拦了他的路,跑来找她们机保部的麻烦。
她和许有彬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人印象不是很好,她觉得是那种追求效益,而罔顾工人健康和安全的人。上次织造车间的机器意外着火,她说难修好,他还气冲冲地问她,误工的责任是不是她来承担?
她当时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机器难道是她搞坏的吗?修缮的难度,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啊!
钟琪放下了手里头的擀面杖,和她道:“许有彬在汉城的工会里,很有一些名气,徐厂长和刘书记如果想一味地压人,怕是会出事儿。爱立,你也要做一点准备,要是误伤到你这,耽误了工作不说,还影响你升职的事儿。”常说龙王打架,鱼虾遭殃,生产部门的人都知道,齐炜鸣一向对爱立看重得很,提携起来,也是一点不手软的。
爱立或许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爱立点头,默默算了下时间,厂里大概也快建革委会了,到时候徐厂长和刘葆樑同志或许一点话语权都没有,而以许有彬在汉城工会里的地位,是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国棉一厂革委会领头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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