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猫调查员
那年的暑假特别热,她躺在客厅,脑袋枕着陈法官的大腿,手里在翻一本时尚杂志。
忽然,陈邻仰起脸问陈法官:“妈,你说我去染个头发怎么样?很浅的那种蓝色。”
陈法官在看手机上的电子文献,头也不转的回答她:“可以啊,找个好点的沙龙,不然伤头皮的。”
陈邻想了想,一下子笑起来。陈法官听到女儿的笑声,终于被她吸引注意力,目光短暂从文献上移开,落到陈邻身上。
她没看见陈邻的表情,小姑娘把时尚杂志盖到脸上,笑声闷闷的从书页底下传出来。那本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日本模特被她笑得晃来晃去。
陈法官:“想到什么了?笑这么开心。”
陈邻把时尚杂志挪开,眼睛亮亮的看向妈妈:“我过年要是顶着染了的头发回去,外公他们肯定受不了。”
她没提爷爷奶奶。毕竟有她爸珠玉在前,陈邻不管干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觉得出格。
陈法官目光又落回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的回答:“他们受不了就受不了,你自己高兴不就行了?”
“只要你不违法乱纪,沦丧道德,就算你穿红裙子来参加我葬礼都行。”
陈邻:“哇,妈你想得好开!”
陈法官嗤笑:“我不想得开点,能接受你爸那头发?”
哀悼会结束了——陈邻回神,跟着大部队往前走,手上是提前发给她的一束白色菊花。把花放在那副巨大的黑白遗照面前时,陈邻盯着那些堆成山的白菊花看了好一会儿。
她想:其实妈妈很讨厌白菊花,她最喜欢的是红色月季。
但是追悼会不让送红月季。
跟随队伍缓慢移动,从屋内走到屋外。陈邻走出门的瞬间被大量闪光灯照得眼睛酸痛,不自觉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眼睛。喀嚓声不绝于耳,闪得陈邻睁不开眼睛,耳边听见有人在喊散开点散开点。
但效果平平,仍旧有记者往前挤,将麦克风抵到陈邻脸上,有些人冲得太急,麦克风几乎是撞到了陈邻的脸上。
她茫然而无措,不自觉后退,记者们挤成一团,尖锐的问题纷沓而至。
“作为陈法官的女儿,你知道你妈妈误判的事情吗?”
“你怎么看待何泽明为自己儿子报仇的事情?”
“何泽明被逮捕时声明自己儿子无罪,是陈佑女士收取了原告的贿赂从而判定自己儿子有罪,你身为陈佑女士的独生女,知道自己妈妈收取了多少贿赂吗?”
“听说你父亲死后曾经留给你和你母亲的大笔遗产已经被你母亲挥霍一光,这件事情属实吗?”
“有人目击到陈法官曾经在休假日与陌生男人共进烛光晚餐,她有和你提到过自己要再婚的打算吗?”
……
人民法院二级法官在自家门口被连捅五刀,嫌疑犯被逮捕前扔出大把宣传单高喊法官收取贿赂无视证据不足判了他儿子的罪。
尽管警察已经第一时间控制了嫌疑犯,但现场仍旧被拍下视频流传。这类社会丑闻只要稍稍冒出一丝半点的苗头,某些媒体便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
面前神色惊恐的少女犹如高级鱼饵,光是出现就足够吸引他们。
更何况在他们调查到的资料中——如果那位法官女士没有非法侵吞自己丈夫留给亲生女儿的遗产的话——
面前这名少女极有可能是一位亿万富翁。
光是这样的噱头报道出去,就有资格在报纸上占据不小的版面。
过于密集的闪光灯晃得陈邻完全睁不开眼睛,旁边的人挡过来推开记者,陈邻转过身踉跄了几步,又逃回追悼会。
此时被邀请来的宾客都已经走光,追悼会大厅只剩下负责打扫的阿姨和满室花圈,正中央摆着的黑白照——穿着法官服,面容肃穆的年轻女人,正平和而不失威严的注视着陈邻。!
第79章
陈邻和那张黑白照片对望,仍然感到恍惚。
虽然陈法官出事的那天,陈法官的同事当天就通知了陈邻。但那天陈邻仍旧没能见到陈法官最后一面,她死于内脏大出血,在手术台上就断气了。
等陈邻被通知带进去时,看见的母亲就已经被白布盖住身体。
她没有上前去掀开那层白布。有种奇异的恐惧感攥住了陈邻,让她下意识避免去看母亲身死的模样。
直到后面法医过来取证,尸体送去火葬场——整套流程下来,陈邻从头到尾都避免了直视陈法官死去的模样。人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是缺乏想象力,陈邻现在回忆起母亲来,对方仍旧是穿着法官服威严又不失亲和的模样。
无法想象母亲死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即使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在陈邻的想象中,母亲的离去应该是她的生命伴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苍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戛然而止。
很快就有长辈找了进来,看见陈邻呆坐在追悼会大厅里时,他莫名松了口气。毕竟今天那些记者来势汹汹,陈邻又还是个小女孩,他实在担心陈邻会承受不住这些压力。
“你没事吧?”
关切的问候从身后传来,陈邻转身看见母亲的同事——她对对方的脸隐约有点印象,但却没有什么很深刻的记忆,甚至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
所以在对方问出那句关心的问候之后,陈邻也只能呆呆的从嘴巴里挤出一句‘我没事’,随即就没了下文。
空气一时静默下来,陈邻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袖口。
那男人并没有让此刻死寂的气氛蔓延,开口道:“正门都被记者堵死了,后门那边也有一些记者蹲守。走地下车库吧?我直接开车载你回去。”
“……好。”
男人领着陈邻去电梯那,结果电梯停运,挂着维修中的牌子。没有办法,他只好带着陈邻走楼梯。
这栋办公楼从一楼到地下室的楼梯平时很少有人走,地面和栏杆都落了一层灰。男人一边踩进那层细密的灰尘里,一边皱眉在心里想着之后要敲打一下这里的卫生了。
虽然是不常用的逃生楼梯,但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也很难看。
两人转过楼梯拐角,声控灯闪烁了两下,啪擦一声熄灭。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只余下死寂。陈邻眨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耳边就听见男人在拍墙壁试图唤醒声控灯的声响。
她沉默片刻,拿出自己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唰’的一下照出去许远,连带着站在墙壁边摁感应灯的男人,都停了下手上的动作。
陈邻:“可能灯坏了,我们先下去,等会儿打物业电话说一下就行了。”
男人心里略一琢磨,觉得陈邻说得也没错。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也拿出自己手机,照着阶梯往下走,还不忘腾出时间来安慰陈邻:“那些记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们都是为了噱头,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
陈邻低头看着路,闷闷应了一声。男人在昏暗光线中回头,只能看见少女细瘦的剪影,完全看不清陈邻脸上的表情。
她出乎意料的沉默——男人对陈邻原本是有点印象的。小女孩放假的时候经常来法院里等妈妈下班,性格很活泼又好脾气有礼貌,完全不是面前这幅木讷沉默的样子。
但想到对方刚失去了母亲,一时间受到打击性情大变约莫也是正常。
男人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加快脚步,想要快点带着陈邻出去。他加快脚步后陈邻便要跟着加快脚步,虽然有两个手机开着手电筒,但光照范围其实还是有限得很。
陈邻眼不错的看着路,一脚踩下去仍旧踩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人就像车轱辘一样滚了下去,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男人都没反应过来。
好在剩下一段楼梯不长,陈邻从阶梯上滚到地面,停下后露出了懵懵的表情。男人三两步跑过来,有些错愕连带惊慌,扶住陈邻胳膊:“你没事吧?”
陈邻也说不出自己是有事还是没事。
似乎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痛,但确实身上哪里都有点痛,因为痛的地方很多,一时半会反而判断不出哪里最痛。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嘴唇小幅度动了动,挤出一句:“我没事。”
似乎是将之前在哀悼会上那无意义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扶她起来,又感到棘手起来:如果陈邻是个男孩子,他还能上手捏一下对方看有没有摔到骨头。
但她是个女孩子,而且还不是小女孩了。
又问了一遍陈邻,得到对方确定自己没事的回复后,男人才开车送陈邻回家。一路静默无言,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与陈邻的交集点只有一个陈法官。
但显然在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女孩面前,拿她母亲作为谈话的切入点,是非常没有情商的行为,有根本不可能就这个话题聊些什么。
将陈邻送到住处,男人又说了几句诸如节哀之类的话。这种话陈邻听了很多遍,她很清楚这种话并不具备任何实质上的意义。如果非要给这些话冠予某些意义的话,那么它们唯一的意义大概就是会让活着的人更心安一些。
学校那边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辅导员知道陈邻的情况,所以假条批得很爽快,末了还在通讯软件上小心翼翼的问一个月够不够。
陈邻也不知道够不够,说先请一个月吧,如果到时候事情没处理完,再在原本的那个月上顺着往下请。
辅导员见她回消息还算有条理,霎时松了口气,又宽慰她放心留在海城处理她母亲的后事,学校的事情不用太担心,学校也是有人情味的等等……
陈邻看着辅导员回过来的一大串语音条,转了文字看完,然后回过去一个嗯。她大概能猜到辅导员不希望自己这么快返校的原因,因为上个月宿舍楼里有个研究生学姐因为压力太大跳楼了,学校最近有些草木皆兵——陈邻刚好也是保研的那批学生。
怕压力大,怕教学楼上再跳第二个,到时候学校压不住舆论,会影响期末评分。
除去辅导员外还有很多别人发来的消息,这几天陈邻的微信和企鹅号都是99+爆满。她从一大堆鲜红的未读标识滑下去,随即将手机息屏,拿出电子卡开房间门。
亲戚们都被安排去了酒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住在另外的房子里。堂舅妈说要搬进来照顾陈邻,陈邻拒绝了——她只在这件事情上很固执,不允许任何人留在自己和妈妈的常居房里过夜。
客厅里开着灯,陈邻进门时愣了愣,然后厨房那边的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长期来做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拎着两袋子垃圾出来。
她戴着明黄塑胶手套,围裙,头发包在塑料头套里,和陈邻对上视线后,她习惯性露出笑,眼角鱼尾纹堆叠,声音轻快:“邻邻回来了啊?刚陈老太太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过来做卫生,顺便也给你做晚饭。”
“我有给你发短信问你晚上想吃啥,但你没回我。”
陈邻下意识低头看手机,打开微信,在一堆未读里找到了阿姨给发的信息。
三点多给发的,那时候陈邻还在追悼会上献花。后面事情太多,其他微信消息就把阿姨发来的信息给淹下去了。
她沉默片刻,又将手机屏幕熄了:“下午在忙别的,没注意看。”
“收拾一下就行了,我暂时不饿,不用给我做晚饭。”
“这……”阿姨露出踌躇神色。
陈邻想像平时那样对阿姨笑一下好让她放心。但到了想要调动面部肌肉挤出笑容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笑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真的很累,疲倦到连安慰别人的笑容都没有力气去做。
“我真的不饿,没什么胃口吃,你做了我也吃不下去。”陈邻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两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低声:“今天先这样吧,打扫卫生做完就行了。”
阿姨犹豫了会儿,还是应声。
她脱下围裙,摘手套时习惯性汇报了一下:“家里除了你和太太的房间,我都打扫了。冰箱保鲜里那个冰淇淋已经没办法吃了,我给刮出来扔掉了——地毯脏得厉害,不太好洗,我拿出去送专门的干洗店处理了,要后天早上才能拿回来。”
“啊对了,我还在浴室给你放了热水,你等会想泡澡的话可以直接去泡。”
阿姨离开后陈邻又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种疲倦中睡个好觉。但实际上只眯了十几分钟,陈邻迷迷糊糊的又被冷醒,手脚曲起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
冻了好一会儿,陈邻忽然想起来了,起身去看客厅的壁炉——果然壁炉没开,难怪客厅冷得要命。
她垂着眼把壁炉打开,伸手出去调温度时看见自己衣服袖子几道擦痕。那套黑色小西装整齐板正,稍微有点擦痕就十分明显,陈邻记起来自己在哀悼会的楼梯上滚了一段路。
应该是那时候蹭脏的。
阿姨临走前跟她说的那段话突然冒出来,陈邻在壁炉面前蹲着走神了好一会儿,又扶着自己膝盖慢慢站起来,起身往浴室走。
浴缸里果然放满了热水,保温系统一直在工作中,踏入浴室的一瞬间就能让人感觉到温暖。陈邻脱了鞋赤脚进去,边走边脱衣服。
里层的毛衣脱下来摩擦皮肤时,尖锐痛觉刺得陈邻直皱脸。
她把毛衣扔进脏衣篓,掰着自己手臂看自己胳膊肘,胳膊肘上确实擦破了皮,一些毛衣的絮絮贴在破皮的地方,被血色浸透了,也变成淡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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