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然
唐之未进教坊司的那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口水米都没有喝。
去年九月初九那场病,你知道他为谁生吗?
为唐之未啊。
唐之未终于从教坊司出来,进了尼姑庵,他不好去看她,就让我远远去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心酸的眼泪忍不住。
他呢?
唐之未是他恩师的独女,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他得多难受啊。
这事压在他心头整整八年,你说,他能不大病一场吗?”
梁氏晶莹的泪落下来。
“沈杜若,我为什么算计你?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眼里有亮光的人。
沈杜若,把孩子生下来吧,这样你也能活命,孩子也能活命,也算给他留个后。”
我问:“那你呢,世子呢?”
梁氏含泪轻笑道:“我和世子陪着他,总要有人陪着他的!”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晨时。
大凡生产,自有时候,未见时候,切不可强服催生滑胎等药,若势不得己,则服之。
切不可早坐,及令稳婆乱动手。
凡催生药必候腰痛甚,胎转向下,浆水破,方可服。
大法滑以流通涩滞,若以驱逐闭塞,香以开窍逐血,气滞者行气,胞浆先破,疾困者固血,固血如闸水于舟最稳当。
催生只用佛手散,最稳当,又劫捷。
沐浴更衣后,一碗催产药服下去,巳时开始阵痛。
刚开始是零星一点小痛,阵痛间隔半盏茶的时间。
两个时辰后,我嘴里咬着布,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稳婆姓陈,世子就是她接生的。
她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相当有经验,不停的在我耳边指点我,要如何呼吸,要如何用力。
我见过很多妇人生产,也知道很痛,却不曾想会痛成这样。
血管在身体里爆裂;
无数尖刀匕首同时戳进来;
骨头硬生生被人掰断;
挫骨扬灰的痛,也不过如此。
从巳时,痛到午后;
再从午后,痛到黄昏。
我至始至终都死死的抓着梁氏的手,把她的手抓得血迹斑斑。
这个该死的女人啊,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受这种痛。
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梁氏在我耳边不怀好意的说:“沈杜若,小心一尸两命啊!”
我没有回头路;
我半生的任性和洒脱,都在这无边的痛意里,熬干了,熬化了,变成了灰,可孩子就是不下来。
梁氏看着沙漏,心急如焚,脸色似乎比我这个产妇,还要白上三分。
最后,她狠狠一咬牙。
“沈杜若,我得去送送他,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
我的眼中露出惊惧。
入夜了,他们准备动手。
我松开梁氏的手,拿下嘴里已经咬得稀烂的棉布,一字一字往外迸。
“你告诉他,一定要走到对岸,对岸才是他的归宿。”
“好!”
梁氏抹了一把泪,转身匆匆离开。
我用力的喘几口粗气,对素枝道:“把我的针包拿来,快!”
素枝拿过针包,我强撑着半坐起来,把棉布又塞回口里,然后从针包里拔出五根,对着身上的五个穴位扎下去。
铺天盖地的痛意,彻底淹没了我。
我挣扎着,呜咽着,向天地神灵祈求着。
祈求让我活下去,让我的孩子活下去,还有他……
此刻,他一定脱下了那身常穿的旧衫,换上了盔甲,拿起了刀剑。
他站在夜光里。
目光依旧沉稳宁静,神色如往常一样淡然从容。
那些追随他的儿郎们,他会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他们都在他的心上。
他最后的目光,会落在飞奔而来的梁氏身上。
梁氏远远看着他,泪光闪烁。
这是她眼里唯一存在的男人。
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成为他的女人,与他站在一处,看日出,看日落,看高山,看大海……
四目相对。
他们二十几年的相依相伴,都在这一眼里。
他朝梁氏轻轻颔首。
梁氏露出一个含蓄的、端庄的、和蔼的笑。
这是他最喜欢的笑。
唯一的区别是,这不是梁氏的表情。
这就是她的笑。
她笑着,来送别她的丈夫,一个善良,温柔,多情,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女医,用力啊,我看到孩子的头了,用力啊,快,用力。”
我双目圆睁,青筋暴出,脸上比厉鬼还要狰狞。
浑身力气都集中在身下一处,四经八脉的血,也向下面涌去。
随着一阵剧痛,我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滑出来。
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喷涌出来。
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他翻身上马,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府。
这是他的家。
一切结束,就该回家。
家里有一个刚刚早产生下来的小婴儿,她身上还带着血污,她迟迟没有哭。
她等着他回家来,听她第一声清脆的哭声,看她长出第一颗乳牙。
还有。
听她叫他一声:爹爹!
第739章 回忆(九)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五,子时。
我被素枝唤醒。
素枝眼泪汪汪,“女医,你快看一眼吧,公主没有气息,怎么打也打不哭,怎么办?”
因为没有足月;
因为生产的时间太长了;
“抱来我看。”我奄奄一息。
稳婆赶紧把孩子抱来。
小小的一只,瘦骨棱棱的跟只小猫一样,脸色是青的,青中带着白灰。
小小的手指蜷缩着,死死的拽成拳头,好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样,想抗争,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我的孩子!
她小小的眼睛还没睁开。
她没看过山,没看过海,不知道喜,也没尝过哀。
怎么能去死?
“素枝。”
我哑声道:“替我拿出十三根针,放火上烤一烤,要烤得仔细一些。”
“你要行鬼门十三针?”
匆匆赶来的梁氏,声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我朝她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