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然
这是她的父亲赵容与。
与她的眉眼,一模一样。
他穿了一身寻常的蓝衫,周身浓浓的书卷气,与晏三合脑海里的想象重叠。
“你在刻什么?”
“刻两个字。”
他做事似乎不喜欢被打扰,依旧是头也不抬,只等一刀刻完了,才掀眼看她一眼。
“要进来坐吗?”
“我……”
晏三合不确定:“……能进来吗?”
他眉眼弯下来,“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家。”
晏三合眼眶热了,从门里走进去,一直走到他身边。
他指指书案前的椅子,“坐吧。”
晏三合依言坐下,仍旧看着他,用目光描绘他的轮廓。
和她,是真的很像。
他又低头刻玉。
书房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晏三合有些茫然。
仿佛又回到了怒江边的那个村子,晏行在书案前看书,她在竹塌上瞌睡。
心安处,才是家。
那一个,是晏行给她的家;
这一个,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三四岁的时候,很粘我的母后。”
他忽然开口,声音和缓。
“她到哪里,我就想跟着她,夜里也想睡在她身边。可我是太子,太子从小就得一个人睡,谁也不能亲近。
有天夜里打雷,我吓得哇哇大哭,叫嚷着要母后,内侍把我抱到母后的寝宫,那一晚,是我此生睡得最好的一晚。
醒来我便想,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单独睡。”
晏三合听得入迷,“后来呢?”
“后来你娘怀你,我心里盼着是个女儿。”
他笑了一下:“女儿就没那么多的规矩,你娘那会一定离开了,我就想把你带在身边。
夜里冷了,替你盖盖被子;热了,替你打打扇;打雷了,替你捂捂耳朵,可别惊着了。”
晏三合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这辈子,做错过很多的事,错得最离谱的,便是那一晚,没有狠狠心推开她,以至于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
他手上没有停,还是低着头,眼里的神色不明。
“我既没给你一个好身体,也没给你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让你在外头颠沛流离了十八年。”
他手上一顿,“孩子,你该怨我。”
晏三合的泪,滚滚落下。
“我不仅没给你盖被、打扇、捂耳朵,我连你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发脾气……也都错过了。”
他低垂的颈脖,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我想教你琴棋书画,想把你背在背上,十五看灯,中秋赏花,想每年热热闹闹替你庆个生,想让你娘放心在外行医……”
他默了默,口气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我一样……一样都没有做到。”
第748章 爹爹
“人这辈子啊,自己受点委屈,受点罪,忍忍就过去了。可孩子受的委屈,受的罪……”
他脸色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苍白,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总也忍不下去!”
“我没受什么委屈。”
泪眼朦胧中,晏三合轻声开口。
她没有说真话。
她其实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告诉他这些年来受的冷眼冷语;
告诉他,有人嫌弃她的出生,觉得她配不是他们的孩子;
告诉他,每一个年节,她都羡慕别人家热热闹闹。
告诉他,一个没有根的人,是多么的孤单可怜。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伶仃了十八年的黑眸里,第一次有了爹,有了娘,有了亲人,她的心满满当当,哪还装得下那一点委屈。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晏三合会这么说,连头也没抬道:“没受委屈就好啊!”
声音有了哽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晏三合发现他一刀一刀下得格外用力,以至于握刀的手指都红了。
“你刻哪两个字。”
她不想让他担心,故意岔开了话题。
“陶陶。”
他最后一刀落下,长吁一口气,对着玉佩吹了吹,又拿出帕子仔细擦擦,递到她手上。
“你收着。”
“陶陶两个字……”
话刚起了个头,梁氏端着盘子走进来,笑眯眯道:“来,尝尝,刚炒的,香呢!”
晏三合把玉佩往怀里一塞,捻起一片,塞进嘴里,抿了抿,确实香。
“这能入什么药?”
“连吃七七四十九天,能治过敏症。”
梁氏把盘子往她怀里一塞,“你们俩把这一盘分了吃,我去把酒坛抱来。”
晏三合不明白,“这东西要用酒送服吗?”
梁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啊,还必须是十八年的陈年老酒。”
很快,酒坛抱来。
打开,香气四溢。
他起身倒酒,只倒两碗。
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晏三合面前。
他抬起手,摸着晏三合的头,含着笑,低声说,“我的女儿,长大了。”
我!的!女!儿!
晏三合的眼泪涌出来。
他唇动了动,似乎想安慰,又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半晌,叮嘱道:“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说完,他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喝下去。
喝得猛了,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落在胡须上,落在衣衫上,落在他千般舍不得,万般舍不得的心上。
“放心,我一定好好的。”
晏三合含着泪,总他莞尔一笑,学着他的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下去。
最后一口喝完,刚要说话,酒碗“砰”一声裂成两瓣。
身后涌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用力的往后拉,再往后拉。
这么快就要到说再见的时候?
可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口呢?
她还没有朝他们磕上三个头;
还没有堂堂正正喊一声爹爹,叫一声母亲;
还没有朝他们撒娇,朝他们耍赖,把头依偎在他们的怀里呢;
还没有叮嘱他们,下辈子一定要再来的,一定做个普通人,家长里短。
这时,只见梁氏拎着裙角,拼了命的追出来,冲她撕心裂肺的大声叫喊:
“我的儿啊,母亲对不住你,别恨啊!
将来到了婆家,谁敢欺负你,你就狠狠欺负回去,不要忍,忍一回,回回忍,就翻不了身了。
你得狠一点,得狠一点呐!”
她追不动了,停下来喘了几声粗气,又奋力喊道:“要开心,要开开心心的活着。”
晏三合的眼泪,一瞬间决了堤。
她突然想到诗经里有句诗:君子阳阳,共乐只且;君子陶陶,其乐只且!
所以,陶陶是他给她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