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迟疑了下,辛珊思回:“尚可。”
静寂了几息,姜程说:“那日?你们自?我家离开后不久,方阔就来?了。”再?提起,他心里犹不甘。
“方阔去你家?”薛冰寕喜欢把那老鬼往最坏里想:“温娘自?杀不会跟他有关吧?”
还真?有可能,辛珊思清楚记得陆老爷子打听回的消息,方阔是前一天路过的南冯庄。
姜程嗤笑:“他说他没想到黎大夫会走南冯庄会同?意给温娘解毒。”
“那个老秃驴…”薛冰寕气怒:“怎么哪都有他?”
“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都劝人活吗?”辛珊思忘不了温娘坐水缸面带微笑的死状。
“他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姜程扬唇:“我来?找你们的路上,撞见了少林戒律院的罗汉,他们下山正是为捉拿方阔。”
薛冰寕心里舒服了一点。辛珊思道:“我杀孤山,是因他该死。”
“我知道。”姜程坦诚:“方阔拿话本入大雄宝殿给众僧做早课的事,你们应该都知了。”
“是你将他的经书换成了话本。”风笑看?着姜程。
“是。”姜程皱眉:“我十岁时,发现?方阔笔下写的不止是经书,还有话本。当时我也没多在意,只闲时会偷偷溜进他的禅室翻个两三页,没几回,就被方阔逮到了。方阔警告我,话本可以看?,但不可将他写话本的事外传。孤山比我早知道这事,他对话本里的杀伐很沉迷。
泰顺元年,西陵方家家主方毅然病逝,他儿子方子和因为年岁不足经历不够,争家主之?位时败给了方家二房。大概是怕叔父打压,方子和以为父祈福之?名,到灵广县暂居。
灵广县就挨着释峰山,有这便利,方子和隔三差五地就上山寻方阔论?经。我会意识到方阔那些话本潜藏着许多危害,是因方子和的一句话。他说,若是垚军城姚家能落得话本里土家那般结局,我也愿做房家。
写土、房两姓的那本话本,我读过。听了这话,我当时心就一沉。因为那话本里的情节,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变成现?实。方阔的最后一本话本,写的是状元郎。也正是这本犯忌讳的话本,让我下定决心揭发他。”只最终,黎家还是被灭门了。
“状元郎?”程余粱冷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戚宁恕?”
见程老这般,辛珊思直问:“米掌柜向黎家借银的事,您知道?”
“当然。”程余粱放在桌上的手被握得死紧:“米粥以戚宁恕之?名,说阵前战况紧张,阵后军饷不足,求黎家襄助解燃眉之?急。他开口就是六十万金…”
姜程惊诧,这跟方阔写状元郎的那本话本里的情节…雷同?了。
“六十万金,黎家的七分家底。”程余粱恨极:“老太?爷在去信跟戚家、戚宁恕确定后,没犹豫就借出了。黎家灭门后两月,戚宁恕战死。”一拳锤在桌上,“那贼子根本就没死。”
黎上让尺剑去把那大纸包拿来?:“您怎么知道戚宁恕没死?”
平缓了下心绪,程余粱细说:“我领的那支商队是在快到陇西的边界上遭的袭击。商队没了后,我听闻黎家出事,压根不信。黎家在西北那是庞然大物,怎可能会一夜就没了?
我与晔儿乔装打扮偷偷潜回坦州。到了方林巷子,我接受了现?实。黎家确实没了。怕暴露,我都没敢去你祖父、父亲的坟上祭奠。没几天,我和晔儿又回去了裕阳。从此,我父子两就混迹在码头、赌坊、暗市…各种人鱼混杂的地方,留意着那一片的动静。”
尺剑拿了大纸包来?,辛珊思抱过还牢牢抓着频婆的黎久久。黎上接了纸包,将它打开。
“这个…”程余粱抽了压在一大沓纸下的一本册子:“是我那趟商队出行的买卖记录。”
黎上翻开,二十年过去,册子的纸张虽已泛黄,但里面的记录没丝毫晕染。由此可见,这册子被保存得多好。
“起初查的时候,一点头绪都无。”程余粱道:“直至裕阳宋家守完孝嫁女,才让我找着劫商队的贼匪。”他伸手翻册子,定在第七张,“宋家嫁女赔了一整套的红宝石赤金头面。”
册子的第七页上记录的正是一套红宝石赤金头面,连头面的样子都有。身为女子,辛珊思单瞧那些小饰的图像都心动不已。这套头面上镶嵌的红宝石,有八十九颗,都是极品鸽子血,价值过千金。
程余粱说:“宋家那女儿回门时,戴的正是这套头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从这起,我和晔儿便盯上了宋家。也正是因为盯着宋家,我们才发现?戚宁恕没死。”
“宋擎云最小的儿子,叫宋以安,是个庶出。”程晔闻叹声,不禁看?向放下频婆的小团子,眼里滑过笑:“泰顺七年,在他要成亲的前半月,体态突然变得十分直挺,走路也不浮了。我察觉不对,便赶紧报了爹。
爹没急着去瞧那个宋以安,一直等到宋以安成亲那天,才混在人群里放肆看?他。”
“当时宋以安骑着马,我看?到他就生?出一股熟悉。”程余粱跟了二十余年的商队,阅人无数,记人也厉害:“在他抵达宋家大门口下马的时候,我想到了这股熟悉是来?自?于谁了。”
“戚宁恕?”风笑开口。
“对。”程余粱道:“虽然脸不是戚宁恕的脸,但我绝不可能会认错。戚宁恕,我见过不止一回。他摘得武状元时,我就在蒙都。那时我…”再?激动,他眼都被怒气烧红了,“我多想冲上去扒下他面上的那张假皮。”
程晔握上他爹的拳:“之?后,我们查了戚宁恕娶的那个女子。那女子明面上是出生?小家,实则是湖山廊亭东明生?的次女东雪宜。她在成婚的次年,就给戚宁恕生?下一子。那个孩子在满了十岁后,就被戚宁恕带走了,但对外是病逝。”
好奸猾!辛珊思弯唇。
“东雪宜一共给戚宁恕诞下三子,小的两个还生?活在宋家。”原本报仇无望,程余粱就想绑了那两孩子去黎家坟前告祭,只还没部署好,小少爷的百草堂就开起来?了。
黎上翻完册子,又去翻别的纸张,才翻了两张就停下了:“何?千里?”
“何?珖的长子何?千里。”程晔道:“何?家的粮铺近五年卖的米都是南边来?的。我跑了一趟南边,查了何?家米的来?源,发现?老太?爷在南边置的百顷地,基本落到了何?家、汕南王氏、南高刘氏手中。东北的一百二十顷地,全在裕阳宋家手里握着。
蒙都、坦州、叙云城三地的六十八间铺子、十二处宅子、八个庄子,已被卖了七成。经手人都是黎家出事时,留在坦州休整的两支商队里的人。四年前,他们被收编进了汝高蔡家的商队。”
一张张买卖的契据,足矣证明程余粱、程晔的能耐。黎上好奇:“这些你们哪弄来?的?”
“偷。”程余粱不觉丢人:“小少爷有所不知,我生?在偷子窝,爷奶爹娘全是贼。在他们的教养下,我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个偷子。三岁死爷四岁奶死七岁爹娘一道被人打死,我皆亲眼目睹。为了活…长久地活着,我剃发混进少林偷了部轻功秘籍。”
“那时您识字?”薛冰寕问。
程余粱笑说:“做贼一定要识字,不然成不了神偷。这是我爷讲的。”回想过去,目光变得悠远,“我也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天资,照着那本秘籍瞎学一通,竟就入了门。入了门后,我日?日?不堕地练,十岁飞檐走壁,十二踏雪无痕。有着上层轻功,我不及十六就在江湖小有名声。”
“之?后呢?”辛珊思问:“怎么认识的老太?爷?”
沉凝数息,程余粱才道:“有人出十金,让我偷老太?爷印章。”
“谁?”尺剑比较关心这个。
程余粱回:“一个嗜赌如命的混子。他找着我,先?激我几句,然后强硬地让我跟他赌。若我能将黎家当家人印章偷出,他就予我十两金。我要盗不到,那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当时我虽年轻,但吃过的苦太?多了,性?子早已被磨平,哪会被几句话激怒,最后依了混子也是直觉他背后有人。”
黎久久两眼眯达,撑不住小脑袋了。尺剑将窝篮拉到腿边,辛珊思把小家伙放进去。
“就是那次偷盗印章,我认识了老太?爷。”十六岁之?前,程余粱不解什么是“敬重?”。十六岁之?后,他懂了,敬重?是发自?内心的服气、爱敬与尊重?。两字很轻,但他可以为这两字死为这两字克己?慎独,且毫无怨言。
“我偷到老太?爷的印章了,但没能走出黎家。我以为我会死得像我爷奶爹娘那般,但没有。老太?爷抓到我,不先?向我要印章,开口就问我,你吃过没?”说到此,他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几百张的买卖契据,黎上都给翻完了,他站起,拎了茶壶亲自?给程余粱父子斟茶。
“使不得…”程余粱不敢受:“是老太?爷把我从地沟里拉上了岸。他那么富贵,对我这样的腌臜东西不但没轻视,还将我当个人看?待。”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活出息,得许多人敬重?。在没遇到老太?爷前,他以为他会当一辈子的贼。
第93章
程晔也是在黎家出事后, 才晓自家曾是那样的底子。因为黎家,他生来就享安稳,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地过到十七岁。爹幸运, 他比爹更幸运。于他们, 辜负黎家便是丢弃了最好的自己。
黎上?执意:“今日先以茶代酒,我敬你们。待他日黎家灭门之仇得报,我们再?一同回坦州祭拜黎家冤魂。”他拉开程伯的手, 倒茶。
程余粱看着茶流进杯中,心里安慰。黎家灭门大仇得报, 他也有脸到老太爷的坟上?说一声,余粱没负您的教导和看重。
十六岁,他十六岁被老太爷留在身?边,十八岁跟商队,二十五岁娶亲。晔儿的名还是老太爷亲自给取的。每每一想到黎家上?下都被摘了?头, 他就恨不能将所有参与谋夺黎家的人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斟好三杯茶,黎上?放下茶壶, 亲端杯送到程老手边:“这些年苦了?您了?。”
“我不苦。只要能报得大仇,程余粱死而无怨。”程余粱双手接过茶,凝视着小少爷。小少爷的脸模子随了?黎家,只一双眼与大奶奶一般样。
“不要谈死,咱们要好好活着。”黎上?再?端茶送给程晔:“我们活着一天,那些鬼祟就会不安宁一天。”
“人性之恶, 光听就已叫我遍体生寒。”姜程没想到黎家灭门里?竟牵扯这么多。
“这些才到哪?”尺剑冷哼, 还没加上?蒙玉灵呢。
黎上?敬程余粱、程晔, 三人没碰杯, 仰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看着主上?坐下了?,尺剑拐了?下姜程:“你?的鹏翎枪哪去了??”
姜程温和一笑:“留它伴在我妻身?边。”
“抱歉。”尺剑双手合十。
“去黎家以戚宁恕借银的那个米粥…”辛珊思望向程老:“就是方阔。”
“是他?”程余粱父子与姜程皆变了?脸。
辛珊思继续:“方阔没以为能从黎家借到银, 可偏偏黎家借了?。他拿到六十万金很慌,将金藏在少林。这金又被孤山给偷了?,孤山实?名戚麟,是戚家收养的。去绝煞楼挂牌杀人的米掌柜,是孤山。绝煞楼背后的东家,有戚家一个。”
“什么?”程余粱父子再?震惊。姜程双眉紧锁:“黎家是不是泰顺三年十一月借出的银?”
“是。”辛珊思点头,借据上?有日期。
姜程恍然:“怪不得那段时日方阔总魂不守舍又异常紧张。”事出意外,故魂不守舍。异常紧张,是因怀抱六十万金。孤山是戚家人,绝煞楼背后也有戚家,方阔以戚宁恕之名向黎家借银,简直是正中戚家下怀,而黎家就成?了?被钉在砧板上?的肥肉。
“早知戚家扎根深…”程余粱紧攥茶杯:“只没想到扎得这么深。那个孤山得有四十余了?…”
“四十又三。”在少林时,姜程就不喜孤山,因为他们于是与非的理解上?存在很大差异。以孝道为例,孤山坚持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则主张父慈而子孝。“戚家竟在四十年前就往少林安插暗子了??”
“图谋不小。”程晔道。
辛珊思淡而一笑:“欠下的总要还的。”
“你?们买盛冉山那块地…”程余粱看向小少爷,下那么大本钱,肯定是有大用。
“建村。”黎上?道:“武林村。”
“武林村?”程晔不太明白。风笑简要地给三位解释了?一遍,尺剑收回晃窝篮的脚,起?身?为他们倒茶:“咱们武林村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户了?,你?们想加入得尽早。”
不愧是黎家的种,程余粱欢喜:“好,建村好。”武林村一旦建成?,势力不亚于一般的门派。大家一股劲,就是世道再?乱,也无人敢欺。
看程晔幽暗的双目里?多了?一丝明亮,姜程为他高兴。程晔十七岁时就渴望成?就己身?,却?被人当头一棒打?下马,现?在机会又来了?。
“程伯,你?们现?住在哪?”黎上?问。
程伯是在叫他?程余粱有些愣神?:“住…住在南郊灰岩巷。”他比冉升大爷年长十三岁,又敬老太爷为长辈。粲然笑之,这声程伯,他就厚颜担了?。
辛珊思转头向黎大夫:“明日咱们去找老屯长问问,看屯里?有没有闲置的房子?”
“好。”黎上?点头,后与程伯说:“你?们再?住南郊那不安全,还是搬到荀家屯来住好。”
“成?。”能就近帮老太爷看着点小少爷,程余粱求之不得:“本来南郊那小院也是赁的。”
“今晚你?们别走?了?。”陆耀祖道:“西厢还有间空屋,炕大得很,三人足够睡。”
黎上?看了?一眼窝篮里?睡熟的女?儿,微笑道:“也不早了?,那就收拾收拾休息吧。”
“好。”
次日一早用完饭,辛珊思就杀了?两只大鹅,丢给陆爻。陆耀祖赶牛车陪着程余粱父子去南郊,姜程也跟着一道。风笑与尺剑去老屯长家,薛冰寕往大石集买菜。黎上?抱着他闺女?到后院转转。
石家屯还真?就空置的房子,也在东北向,离辛珊思家只几十步远。这户人家几年前搬去了?江平营生,荀家屯的院子舍不得卖,便求了?娘老子帮忙看顾着点。老屯长听说黎大夫屋里?来了?亲戚要赁房,立时就领着风笑、尺剑去寻人。
等陆爻将两只鹅身?上?的毛都拔干净,风笑、尺剑也拿着契书回来了?。
“这么顺利?”辛珊思坐在正房堂屋的炕榻上?,正在给黎久久缝棉袄。黎上?带着娃与风笑一道进门。
“就在附近…”风笑把契书放桌上?,拿茶杯倒水:“院子虽然比咱们的小点,但?它小在菜园地。屋子跟这一样宽敞,正房三间东西厢两门。老头老太要一百八十文一月,我们赁到明年底。”
“屋里?有人住吗?”辛珊思问。
风笑回:“老头老太跟大儿家过,隔个三四天会到这院子睡个一两日,给屋子补补人气。听说咱们要赁,两老喜得跟什么似的,不等我们走?就急着拿抹布打?扫。”
“门前屋后种的都是菜,但?长得没咱这好。”尺剑搬了?小板凳坐到檐下,帮冰寜挑拣韭菜:“今天也炕锅巴吗?”
嗯了?一声,薛冰寕掐去韭菜尾部的死叶。天冷了?,韭菜至多还能割两茬。锅巴夹韭菜,她还没吃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