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黎上蹙眉沉凝两息,回道:“走了。”
“送章来的?那位年岁几何?”程晔追问:“其是怎么拿到黎家的?印章的??”
黎上没?回, 只道:“他?把章给了我就离开了,说要去找一个人。”垂目看?向程伯拿着的?那张纸,“不出意外?,他?还?会回来。等日后见着了,你们就都会清楚。”
里面有?难言之隐,程余粱是个明白人。小?少爷对他?们少有?隐瞒,但却在?送章人这不愿多说,想?必其中是有?什么牵扯。既如此,那他?就不再多问,指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轮红日,鼻间?火燎燎,老眼里生泪。
当?年自己就是为偷这印章,被老太爷逮住的?。往日种种在?脑海里快闪,他?心里头默道:“快了,老太爷,大粱很?快就会随小?少爷一道去祭拜您了。”
今夜,几人难眠。黎上没?睡在?炕外?,而是挨着他?闺女睡在?里。辛珊思枕着他?的?臂膀,像平日哄黎久久睡觉一般轻拍着他?。
“白时年送他?去蒙都的?时候,我还?…”黎上不太好受,语有?凝滞:“将他?想?得很?不堪。”
这要她怎么安慰?辛珊思轻出口?气:“你也别再责怪自己了。过去,咱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就罢了。现在?晓得了,那你这个做兄长的?我这个做长嫂的?,应多为他?们将来考虑。”
指腹摩挲着珊思的?肩,黎上侧首在?她的?发顶亲吻了下:“你说的?对。”
西屋,洪南枫又是一声叹:“黄连苦口?,命苦在?心。”
“好好的?一家人,又是生离又是死别…”洪老太都替黎上疼:“年轻时候,我理?解不了‘不共戴天’这四字,后来咱们绢子莫名没?了信儿,我懂了。失女之痛,都让我恨毒一人,更何论?灭门之仇?”
洪南枫抓住老妻放在?被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睡吧。”
十一月初七,蒙都又下起了雪。西郊戚家,戚赟方?起身,管事就送来一信管。
近日多事,他?提着心接过信管,快速从中抽了信出来,展开见字:“与黎上一同灭十一家的?那伙蒙人,冒名关闭沁风楼。”捏着信纸的?手不由收紧,沉目盯着信上内容,双眉紧锁。
谈香乐端着油茶进屋,目光扫过俯首躬身的?管事,将托盘放到桌上,上前帮义父将衣裳的?盘扣扣好。
戚赟抬眼,让管事先下去。
“有?些日子没?给您做油茶了,您试试看?味道比不比从前?”谈香乐目无移转,不去看?信纸。
对此,戚赟很?满意,将信纸递向她:“你亲手做的?油茶,哪有?不好吃的??”
“父亲不能总这么夸奖…”谈香乐两手接信纸:“女儿手艺上没?长进,亏的?可是您的?口?腹。”
戚赟扯唇笑?了,有?些无力道:“看?看?吧。”
就一行字,谈香乐一眼到底,神色变得凝重:“父亲,女儿说过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确实。戚赟深吸慢吐:“到此,我算是可以肯定黎上已将二十年前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可他?是怎么查的??当?年,他?们该抹的?都抹了。况且黎家出事时,其才四岁。难道真有?人天生智多,生而知之?
将信纸团成一团,谈香乐看?着义父:“才灭了十一家,他?刀又屠向沁风楼。沁风楼之后呢,该轮到阴南山还?是绝煞楼?”
戚赟摇首,不清楚:“一日未拿住五里、余二,我这就一日不能妄动。”
沉凝数息,谈香乐指下用力一捻,纸团成尘。她扬起唇角,轻语:“后日,我陪您一道赴阳关山水墨亭。”
戚赟沉默,没?拒绝。
阳关山处蒙都南郊,也就五十余丈,山腹藏温泉,山下连着温泉眼的?毕水河,严冬不结冰,终年都是雾蒙蒙的?。河岸有?亭,名水墨。水墨亭中煮酒,赏碧水云腾,是蒙都贵人常做之事。
戚赟之所以约五里、余二到此,是因他?三人初遇就在?这阳关山下毕水河边。那年蒙人刚入关,混乱一片。几个蒙兵,抓着十数汉族贵女,将她们推到毕水河岸。
当?时正值夏日,毕水河里满布荷叶。他?们强迫汉女于荷叶上起舞。那些女子哪里遭过那罪,多受不住羞辱投河自尽,只有?三四跳上了荷叶。可薄薄荷叶又哪里承得住大几十斤的?重?
十几姑娘在?河里扑腾,岸上的?蒙兵嘻嘻哈哈。正当?他?们笑?得起劲时,突翻出两蒙面黑衣。黑衣身手不凡,与蒙兵斗到一块。路过的?戚赟,悄悄下河捞人。
那两蒙面黑衣人,便是五里与余二。几十年过去了,二人再临旧地,虽对当?年事记忆犹新,但却想?不起那时戚赟模样。雪皑皑,他?们登山顶望远,候着人。
“一会,你我可得小?心点。”余二说话。
“自然。”五里冷目:“那是头恶极的?豺狼。”
距离约定的?巳时还?有?两刻时,西边出现一黑点。那黑点移动的?很?慢,并不急切,待抵达阳关山下,都巳时一刻了。
他?一人来的??还?站在?山顶的?五里、余二对视一眼,同时点足直上,踏空俯冲向水墨亭。当?他?们入亭子脚尖着地时,戚赟正好到亭外?。再见好友,他?神色平静,眼里很?沉,没?怯,进了亭子,将提着的?膳盒放到亭中石桌上。
河上白烟袅袅,三人静默着。
五里、余二看?着戚赟,戚赟望着他?们。许久,他?淡而一笑?,低头打开膳盒,将盒中的?糕点拿出,三只白瓷茶盅摆放好,从襟口?掏出一只水囊,抬眼看?向对面二人:“将就喝吧。”
“戚赟,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与余二说的?吗?”他?们有?十八年还?是十九年没?见了,五里从那张淡漠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人暖。
“说什么?”戚赟斟满三杯茶,请二人坐。
余二手拂去石凳上的?潮,落座了:“说说凤玉,说说戚麟,说说最近黎上灭的?那十一家,这些…”语调平缓,无起伏,“你该都清楚。”
“清楚。”戚赟没?有?一点要否认的?意思,看?着五里坐下后,他?才用袖擦了石凳,坐下来,端茶小?抿一口?,放下杯子,拿了糕点来吃:“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你们…”苦涩一笑?,“让我失望了。”
他?在?说什么鬼话?余二冷眼望着戚赟:“让你多活了二十年,确是我们的?错。”
“你们知道我此生最悔的?三件事是哪三件吗?”戚赟老眼里包着浊泪,将手里的?糕点全塞进嘴里。
“说说。”五里也想?听听。
戚赟嚼着嘴里的?糕点,端杯仰首将茶倒进嘴里,合着糕点一口?咽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攥着茶盅用舌剔着牙,久久才到:“第一件,是认识你们。第二件,就是与你们一道建立绝煞楼。最后一件,是烈赫二十二年初秋带我儿宁恕去蒙都。”
听后,五里扭头与余二相望一眼,又转过头看?戚赟。
“戚麟确是我收养,但凤玉不是。他?会拜到武当?门下,里头是有?我的?因素,但关键还?是在?庾祈年。旧年间?,我欠庾祈年一情。庾祈年给凤玉摸过骨,看?重他?的?坚韧,也有?点怜惜他?少小?就没?了双亲,故求到我这。”戚赟回想?着过往:“当?然,庾祈年亦有?在?赌凤玉能成材。结果,凤玉不负所望,他?赌赢了。”看?向余二,“不管你信不信,戚家与凤玉从无往来。”
是还?没?来得及往来吧…余二浅笑?:“那戚麟呢?”
“戚麟?”戚赟深吸,手再伸向糕点,取了一块送到嘴边顿了稍稍,张嘴凑近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人心都是贪的?。我从小?就想?吃饱饭,吃饱饭后又想?桌上有?菜。待桌上有?菜了,我又开始巴望着日日见荤腥…”嘲笑?之,他?坦然道,“我一直有?个愿望,便是将戚家在?江湖武林里立住,成为一流大家。建立绝煞楼之初,我有?想?法,但没?期望那么多。可当?绝煞楼有?了起色后势头迅猛,我的?心…变了。”
五里道:“所以就送了一个戚麟到我身边。”
“对。”戚赟麻木地吃着糕点:“我的?心变了,变得贪婪,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我们建立绝煞楼的?初衷。”
余二只觉可笑?:“那黎家呢?”
戚赟指一紧,拿着的?糕点碎裂,极力压抑着痛苦,目眦欲裂地道:“我此生最悔最悔的?就是那年带宁恕去蒙都,最悔最悔的?就是救了那个毒女。”老泪滚落,他?恨得不能自已,“因为一时的?心软,我害死了老友一家上下两百零九条口?,害了戚家害惨了我儿。最该死的?就是我…”目一下望向盘中的?糕点,抓了一块便往嘴里塞。
他?这般行为,叫五里、余二犯了疑,不约而同地望了眼石桌上的?糕点,难道戚家也是身不由己?
糕点噎得戚赟两眼翻白,他?用力吞咽下,闷声抽噎起来:“众目睽睽下废了嫡长又如何,她还?是公主。公主再不得宠,可想?要几个汉人死,也就是张张嘴的?事。我是个懦夫…”一挥手将桌上糕点扫落,端过五里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二十年前,黎家遭灭门那天,你们认识的?那个戚赟就死了。宁恕战死的?信儿传来,我都做好要跟那毒妇鱼死网破的?准备了,谁想?呃…”黑色的?血呕出口?,“谁想?宁恕没?死,被她送去了石耀山那个鬼地方?…”
“戚赟?”五里、余二起身,看?着那一脸悲色的?人。
戚赟坐在?石凳上,转头望了眼河东,喃道:“船来了。”
五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艘不大不小?的?船正往这驶来。戚赟慢慢回过头看?向两老友,满目怀念:“我多想?…多想?回到那年我们初见之时。”凄然一笑?,口?中血涌得更是急,“对不住。死前能再见你们,我…我…”老眼里的?神光在?溃散,“你…你们快走,思…思勤帮蒙玉灵炼制了能…能融合精元的?药,她…她疯了,是…是魔…”音落,两眼仁暴突,他?脖子拉长,仅三五息就没?了气息,脑袋慢慢垂落。
“戚赟…”余二伸手向对面,毕水河面突然涌动,十数黑衣冲出水面,杀向水墨亭中。
一人逼近,五里挥袖,强势的?气劲将那人掀翻。余二右脚一跺,石桌上茶盅被震起,他?掌轻柔一扇。三只茶盅就如箭矢一般直直迎向杀来的?两个黑衣。两黑衣在?见到茶盅上的?裂痕,眼不由一缩忙收势滚身避闪。
两艘船渐渐驶近,谈香乐着白裙站在?甲板上,其身后摆放着一只只笼子。笼中装着大大小?小?的?孩子。那些孩子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个个眼中充满着恐惧。
五里、余二打退攻来的?黑衣后,背对着背,闭目听风后睁开眼睛,同时出手,不再收敛。黑衣见船到,没?了之前的?凛冽,像招猫一样,放一两招就退。
谈香乐看?了一眼水墨亭中人,冲正打斗的?五里、余二道:“听说,你们会与戚翁相识是因救人,今日我也想?再见一见那英勇的?场面。”双目一凛,厉声道,“放人。”
哭闹声起,一个个笼子被丢进水里。余二一掌拍碎一人头骨,就向船掠过。未下半程,一支利箭横来,他?翻身避过。
一黑衣在?一记横扫后,撤离。五里佛珠一甩,套住右侧偷袭的?黑衣,用力一扔,将人砸向要逃的?那位,再闪身追上,一佛珠直击二人头颅。
他?们方?将十几黑衣杀完,又来几十。河里笼子上下沉浮,激烈挣扎。甲板上谈香乐,看?着缠斗,面上的?笑?愈来愈灿烂:“五里大师,事虽过去十四年了,但奴家还?是要谢谢您。十四年前,若非临摹了有?您的?字帖,我也不能将寒灵姝成功骗至风舵城。”
五里沉目,下手更狠,一指拨断一人脖颈同时右脚将一人踢向河面。余二一掌打穿一人心脉,返身一脚将那砸来的?人踢向船。嘭的?一声,船头被砸出个大洞。水立时朝洞里涌。
好厉害的?内力!谈香乐后退。
暗箭再来,五里避闪拉来一人迎上。箭穿肚过,带出一抹热血。余二击杀拦路的?两人,点水追谈香乐,顺手拉起两个笼子丢到船上。谈香乐急退,下了船足尖划着水,看?着余二逼近,她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余二心紧,运功准备出手,身后突然水动。
一只斧头冲出水面,余二仍盯着谈香乐,正要出手,暗箭破空从左杀来。这时,谈香乐刹脚回杀。余二不惧谈香乐,但左有?暗箭后有?石斧,水中鬼多,他?没?得选只得往右闪。石斧杀空,与谈香乐汇合,追击余二。
余二翻身落于水墨亭上,一斧又劈来,他?下亭子顶,绕着亭柱子回旋一腿将谈香乐踢飞。谈香乐飞出五六丈才稳住身,她再攻向亭子。
五里一佛珠毙了两黑衣后,足踏水来到船边,一边打一边将下沉的?笼子拉离水往船上丢。又杀一人后,他?突闻“呃”声,眉一紧转头望去,只见之前没?了气息的?戚赟掌在?余二背脊,不由瞠目:“余二…”
当?这时,落在?船上的?两只笼子,同时飞出百千针,射向近在?眼前的?五里。五里觉察急避,但因离得太近未能避过所有?。被针刺中的?地方?,剧痛。他?双目冷厉,运足力一掌拍在?船上,气劲剐向船上的?那些笼子,笼断血迸射。船崩裂,水急灌。
水墨亭中,余二不支倒地,戚赟抬手掏了巾子出来抹嘴擦下巴。余二回头看?向他?,笑?了:“到底还?是我与五里天真了。”
“是你们自找的?。”戚赟将脏污的?帕子放到石桌上,站起身两手背到后,看?向已落河里的?五里,唇角微扬:“你们好好待在?山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非要入世管闲事…我戚家大事未成,怎可能束手就擒?”
“你之前说思勤为蒙玉灵炼制了…融合精元的?药?”余二暗自运力抬掌。
“别白费力气了。”戚赟道:“我刚那一掌推了一根针入你体内。”
下晌,信送到公主府时,秦清遥正在?喂蒙玉灵吃燕窝,听闻五里、余二已被擒,他?眼底生笑?悠悠道:“戚翁好手段。”
“那是你给的?主意好。”蒙玉灵摆弄着桌几上的?棋。
“清遥可不敢当?。”秦清遥太清楚戚赟是什么样的?人了,就算他?不提利用无辜,戚赟也清楚怎么分五里、余二的?神。高手对峙,最是不能分神。
五里、余二落到戚赟手里,实属应得。戚赟的?势,可算是两人亲手喂大的?。而二十年前,若无绝煞楼和?戚赟、戚宁恕,就那十一家想?灭门黎氏,简直是做梦!
且走着瞧吧!他?舀了一调羹燕窝,到嘴边吹了吹,送往蒙玉灵的?红唇:“哪天见着戚翁,我还?得跟他?老人家道个歉。”
“道什么歉?”蒙玉灵轻嗤一笑?:“五里、余二是悬在?他?脑袋上的?铡刀,他?不除去他?们,能安寝吗?此回他?犯险,并非只是为我这,也是为他?自己个。”
第117章
从主院出来, 秦清遥抬眼就见迎面来的谈思瑜,其妆容厚重但仍遮不住嘴角的青色。目光对上,他微微一颔首, 错身而过。
淡淡的冷松香轻抚鼻头, 谈思瑜深吸,心颤动着,捧着空药碗的手不由收紧, 望着不远处的门,她脚下不敢有丝毫迟钝。
秦清遥没回自?己的院子, 而是去了南苑药房。他到时,白时年正忙着。
“你怎么这时候来?”白时年捣药的手未停:“今日?不用陪公主用晚膳?”
“今晚公主要去善勇堂用膳。”戚宁恕使了两人来给穆坤拔毒。拔毒之前,蒙玉灵得先安抚好穆坤。秦清遥绕过柜台,手伸向药柜。
白时年瞟了一眼,说道:“谈思瑜又被穆坤打了, 之前她来我这配了几剂活血化瘀的药。”
“来的路上,我遇着她了。她脸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秦清遥轻叹一声, 抓了一两当归又转身拉白术那屉子。屉子歪斜拉不动,他手移向右拉了边上那抽屉,指伸进缝隙顶一下,装有白术那屉子正了。他拉开,抓了一把白术出来。
“穆坤体?内的毒还是?尽快拔除得好,不然他只会越发暴躁。”白时年留意着在?包药的秦清遥。其入蒙都一年余, 模样跟他在?阳槐河上初见时没多变化, 但?性子却?是?叫他愈来愈捉摸不透。
“穆坤的事, 我哪里好过问太多。”秦清遥牵唇, 漏出些许无奈,低垂的眼眸里滑过冷色。配制百汇丸最关键的一味药少了一钱, 蒙玉灵那百汇丸还有七十一丸,最近无需配制。那一钱药,白时年用到哪去了?脑中?浮现一人,他眉头微蹙了下,只瞬息又平复。
是?不是?她,等他观察些日?子就知道了。
“你忙吧,我走了。”
“这就走了?”白时年起身。
“昨日?在?公主书房里寻了本?棋谱,我想好好研究一番。”秦清遥提着两包药出了门:“待我参悟透了,公主就不用再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白时年送他:“你有这想是?对的。”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