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黎上打开他的药箱,拿出一白瓷瓶,倒了几滴似油一样?的东西抹在手上,又?用?细绵沾了臼里绿色药汁涂一层,涂好晾着。只三五息,绿色褪去,肤色恢复正常。
黎久久,两眼滴溜溜地盯着,眨都不眨一下。辛珊思好奇她到底看到看不到:“黎大?夫,瞧瞧你闺女。你也品品,自个是不是有传人了?”
黎上拿了颗粉色珠子压到舌下,转首看向小肥丫:“跟你娘在家,爹去去就回。”
“你不要我跟着吗?”
“不用?,让尺剑缀在后就行了。”
村西,老瞎子捣好一研钵药,右眼皮子突然连跳了几下,他手下动作?停了,抬头看向院门。
第37章
黎上没走村外绕, 他沿着村里的小道慢条条地往西去,一边走一边看。不得不说塘山村较他见过的许多村子都富裕,就是人?的精气神差得很。
“呦, 这不是村东李婆子家大儿吗?”一个年?纪不大?, 两眼下袋子都快掉到颧骨的妇人?,右手拉着个缺牙小子。
黎上点了下首,脚没停。那小儿双目中的神光, 还不及他家才一月的胖丫头。
两长?得极似的女孩,单薄的身子背着满满一大筐的猪草, 从南来拐进小道?,见着?生人?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黎上与她们错身过,眼中?清幽。在这个村里生活的女孩,即便没被卖,过得也是提心吊胆。谁不怕死?塘山村富裕的皮子下, 塞着?的全是人?性的丑陋和愚昧。肆意损“阴”,他们生再多儿子, 也一样会断子绝孙。
到了村西,也不用费心找,寻着?药味去?,很快来到了一户用木桩围院的人?家,不迟疑地?抬手?敲门。
院中?老瞎子已经不再捣药了,他正收拾行李, 听到敲门声?不禁一激灵回头望向屋外, 想看看是谁来了, 只两眼不中?用。
院门外, 黎上又敲了敲,伴着?几声?虚弱的咳。
因着?眼睛不好, 这些年?老瞎子专门练了两耳,虽已年?老,但?听觉尤其敏锐。这咳急促不绝…声?带嘶哑又无痰音,此人?应是肺腑有伤。犹豫几息,轻叹一声?,还是放下了抱着?的破旧药典,转身出了屋。
“进来吧。”
闻声?,黎上推开门,跨入院中?,看了一眼站在檐下眯着?两眼的老者,毫不避讳地?扫过满园长?势甚好的草药,一步一步地?走向…茅屋。算吧,虽然这茅屋瞧着?挺气派。
“打搅了。”
人?到了近前?,老瞎子总算看清长?相了:“你不是这村里的人?。”
听着?笃定的语气,黎上淡而一笑,站定在他两尺之?地?:“以前?不是,现在是,至于以后…那要看我娘怎么想。”
“你是李婆子家的大?儿?”老瞎子观人?,身姿卓越气韵儒雅,非寻常百姓家能养出的。这不禁让他紧了心。
黎上苦笑:“您老也听说过我娘的威名?”
一早右眼皮子跳,老瞎子就预感?不好,这会也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直问到:“你来可是有事?”
黎上做样咳了两声?,面露落寞:“薛二娘说您能治我的病,我娘早些天就催我来了。其实…自个身子如?何,我很清楚。这娘胎里带来的病,哪是容易治的?”
老瞎子没放松警惕:“那怎么又来了?”
“我娘子给我生了个很漂亮的娃娃,”黎上望进那双浑白的眼珠子,轻吐:“我还想过。”
不动声?色地?吸纳,老瞎子想通过气息,辨一辨他的肺腑,可惜一点浊味都没。既是来求医的,那不该有个态度吗?不过听说这是个识字的,平日会接抄书?的活来贴补家用。读书?人?,有些清高在身倒也正常。
“那就坐吧。”
看着?老瞎子转身走向茅草亭,黎上跟了过去?。茅草亭里,放了张矮桌,矮桌上的研钵中?药还没捣碎。他刚在院外,没听到捣药声?,眼睫下敛,捣药哪有捣一半的?在老瞎子对面落座。
老瞎子挪开研钵:“先来左手?。”
黎上依言,抬起左手?送腕到对面。
这手?一看就不是种田的手?,皮子很细。老瞎子没急着?号脉,先查了掌心,再用力捏了捏五指头,然后才切脉。半眯着?眼对着?凝视他的青年?,平缓地?呼吸着?,摁着?脉久久不动。
黎上一眼不眨,望着?那双浑白眼珠子。
老瞎子摁着?脉的指动了动,眼中?神光焦点隐没,变得涣散。
黎上抽回左手?,将自己?的右手?伸到老瞎子指下,他似完全没有察觉老瞎子有什么不对,幽深的两眼依旧望着?浑白眼珠子。
静寂的院子,蓦然响起水流声?,淅淅沥沥,很是宁人?。老瞎子紧绷了几十?年?的肩,逐渐松弛。
又过了三十?来息,黎上抽回右手?,轻吐:“说说我的病吧。”
老瞎子迟钝,隔了几息才无力地?张嘴,声?无波动吐字缓慢:“娘胎带来的肺痨病,你说治不好。我诊…诊不出。”
“你姓什么叫什么?”黎上瞥了一眼研钵中?的药,右手?轻弹着?桌面。
“老瞎子。”
黎上轻嗤一笑:“不是叫达日忽德·思勤吗?”
闻声?,老瞎子迷迷瞪瞪的浑白眼珠子明显一晃荡,松弛的肩又有收紧之?势。
黎上也不怕他醒来:“四十?年?前?,你为?何突然致仕归隐?”因着?白时年?,他这两年?也好好了解了一番蒙氏。四十?年?前?,是烈赫八年?,当时的皇帝蒙元烈才而立。烈赫八年?九年?,蒙都均太太平平,没发生什么事儿。
老瞎子肩头更紧,面上肉都在颤,像是在挣脱什么?
黎上欣赏着?他的神情,继续问:“四十?年?前?,宫里没死什么主也没哪个主大?病着?,你突然致仕难道?不是因‘医术不精不堪重任’?那是为?什么?”他揣测着?,“因为?己?身吗?”
老瞎子呼吸乱了。
黎上一下一下地?弹着?桌面,微笑着?:“是因为?己?身失德吗?”看他一抽搐,移目望向园子里的草药,“都杀了那么多人?了,为?何还留着?薛二娘?”沉凝两息,接着?说,“是因为?对着?她,你还能看到自己?的人?性,还能安慰自己?你尚未丧心病狂?”
老瞎子放在桌上的手?,一点一点地?收拢。
“那些女孩全死了吗?”
“没…没有。”老瞎子大?着?舌头急切地?为?自己?辩解:“没有,我只提炼了五百六十?七个女婴的血精。”
还只?黎上冷嗤:“就算没全用来提炼血精,你炼药不用人?试药吗?能用到血精的药,必是十?分霸道?。你觉得她们能活下多少?活下的那些,也应该还有其他用处吧?”
一滴浊泪滚出老瞎子的眼眶,他嘴在往右歪移。
沉静两息,黎上又问:“你在给谁炼药?”
老瞎子猛然紧咬牙,浑白的眼珠子暴突,只眼中?的迷茫还在。
黎上收敛了面上的神色:“给蒙都的谁吗?能叫你一个太医院掌院甘心留守村野苦窑,昧着?良知,一日复一日地?为?她炼药,那人?不简单吧?是谁?”
一滴黏液溢出老瞎子的嘴角,顺着?下巴滴落,拉成长?长?的银丝。老瞎子脖子抽得老长?,五指成爪紧抠着?桌面。
都进入迷境了,还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黎上都有点心疼这老贼:“让我来猜猜是什么绑缚住了你?”弹着?桌子的指定住,“太医,宫里走动。你一个掌院应常见着?皇帝啊皇后…皇帝的宠妃吧?”
“呃…”老瞎子挪动了眼球,蒙在眼球上的迷惘在消散。
黎上不在意:“你烈赫八年?七月致仕,烈赫八年?腊月,蒙元烈第八子蒙旗理出生,烈赫九年?一月宫里没有诞下孩子,二月生了个公主,叫…蒙玉灵。
蒙玉灵的母亲是蒙元烈的丽妃,草原有名的美人?,很得蒙元烈欢心。若非烈赫二十?二年?春狩,十?三岁的蒙玉灵不慎一箭射伤嫡长?,祸及生母。说不定丽妃现在还活着?。”
“你…啊…”老瞎子终于挣脱了迷境,暴突的浑白眼珠子里尽是凶狠,两手?撑着?矮桌晃荡着?站起,歪斜的嘴张了又张,迟迟才含糊吐出声?:“你到底是谁?”
黎上依旧坐着?,淡淡望着?人?,丝毫不惧:“据闻丽妃容颜十?年?如?一日,三十?有余比过一般女子双十?年?华。这是你的功劳吧?二十?七年?前?,你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丽妃被赐死,你换了新主?”
“不是,你闭嘴你到底是谁?”老瞎子的歪嘴已经兜不住口水了,伸起僵硬的手?还想越过矮桌扑过去?掐黎上的脖颈,不料没挪动脚,身子直直向前?倒去?。
黎上见状,腿一推就将臀下凳子推远,站起避过砸来的人?。
晃啷一声?,老瞎子压在矮桌上,手?摁倒了小凳。他抽搐着?翻了个身,看向背手?面对满园草药的青年?:“你…你倒第事水?”
“你的新主是蒙玉灵吗?蒙玉灵真的是蒙元烈的公主?”
“你煮口。”
黎上深吸,眉头蹙起,幽幽道?:“你闻到股味没?血腥中?带着?腐臭。”转头俯视老瞎子,“你每天对着?这些草药,心一点不慌吗?”
草药下埋的尽是婴孩尸骨,老瞎子神情渐渐转为?哀伤,暴突的眼珠子也慢慢收回了眶,嘴里发出难听的哭声?。
又站了一会,黎上移步进去?茅屋,见到摊在竹床上的包袱,还有药箱,唇角慢扬。这是准备逃了?看来老贼挺警觉。屋里铺的石砖,他一块一块地?走过,跺一跺脚,听声?。挪了桌子掀起竹床,终于在放恭桶的地?方,找到了个暗道?。
暗道?口方的,两尺宽长?,里头黑洞洞。黎上耳贴地?屏住息,没听到任何动静,也没察觉到人?息。起身又将盖合上,把恭桶放回原地?。查老瞎子的药柜,见到醉仙花籽,抓了四两,包好扔到桌上的小篓子里。
还有草乌、川乌…都抓够量,他要配点好用的迷魂香。药柜搜完,他又来到竹床边。捡起药典,翻了翻,这本跟白前?收藏的几册大?同小异,丢到一边。拨开几身衣服,没见着?别的,黎上眼珠子一转又开始新一轮找寻。
他的手?札呢?研制新药,不可能没有记录。角角落落一通敲,就差把药柜拆了,都没寻到。拉开竹床,手?从上到下拍击土坯,声?音低沉,没有暗格。转过身,目光落在竹床边框的大?竹筒上,一寸一寸摸过,来至了竹筒顶头。
见到顶头竹节中?心留着?根线,黎上吐气,将堵着?的竹节拉开,露出了藏在竹筒中?的布袋。布袋也就巴掌大?点,解开口朝下,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沓折着?的银票,点了点有两万三千四百两,还有一枚小印,是达日忽德·思勤的。
没有手?札?黎上皱着?眉将竹床推回原位,拎着?布袋子出屋,蹲到老瞎子面前?:“蒙玉灵要的药是不是已经制出来了?”所以没有手?札。
老瞎子双目一紧:“你泥道?倒底时谁?”
“你手?札送去?蒙都了?”黎上品着?老瞎子的神变,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站起身回屋把布袋子放到桌上小篓中?。提上小篓,走人?。
他离开不到一刻,薛二娘来了村西,她要问问老瞎子,谈寡妇是什么人??只连敲了几回门,没人?睬。有些烦躁,直接推门进院,一眼逮见老瞎子歪在檐下,忙疾步过去?。
老瞎子浑身僵硬,只两眼珠子还能转,见到薛二娘,他勉力驱使着?麻木的舌头:“二二娘,杀…杀傻了我杀了窝。”
“杀了你?”薛二娘看他这样,哈哈大?笑,喜疯了似的:“俺怎么能杀了你呢…俺要好好地?照顾你…”眼泪滚滚,“老瞎子,报应啊,落到这个下场落到俺手?里就是你的报应。俺不让你把这世间的苦都吃够了,都对不起俺闺女…哈哈哈报应报应啊…”
辛珊思好容易把人?等回来,见他手?里还提着?个小篓,打趣道?:“老瞎子真给你开药了?”
拿着?斩骨刀跟在后的尺剑,将院门关上,接手?了主子递来的小篓。
黎上冲走来的娘俩笑了笑,立马去?井边。风笑提了水正等着?。黎上抓把泥将手?仔仔细细搓个遍,风笑倒水。手?洗干净了,他吐出压在舌下的珠子。
辛珊思瞧着?那小了一圈的珠子,问:“这东西有毒吗?”
黎上老实回答:“有,不过我早先服过解药。”回正屋,把珠子收进药箱,出来洗手?、漱口,隔了半刻才去?抱过眼巴巴看着?他的闺女,贴了贴她的小肉脸,“想爹爹了没?”
“偶…”黎久久小嘴一张,说起婴语,让她爹猜。
见尺剑和风笑收拾小篓,辛珊思凑了过去?。风笑将几个药包打开又挨个包起,尺剑从小布袋中?掏出一卷纸。
银票?辛珊思眼都睁大?了,跟着?尺剑一道?点,一千两两千两…两万三千三百两,两万三千四百两,扭头看向身后那位,惊叹道?:“这趟没少拿啊!”
“达日忽德…”尺剑凝着?两眼,看小印:“思勤。”
辛珊思问黎上:“老瞎子的小印?”
黎上玩着?他闺女小馒头似的手?,道?:“应该是。”转眼吩咐风笑,“把那些药全部制成香,交给尺剑。”
“是要我走一趟几个地?主家吗?”这事尺剑熟。
轻嗯一声?,黎上对上珊思晶亮的两眼:“我们过几天就离开。”
神色一正,辛珊思点首郑重道?:“好,我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你看着?挑个时候,咱们把毒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