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他说得平淡,凝禅却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日,他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了虞画澜的那一掌时,周身?妖气毕显,但若是他不主动?提及,她本也想要当做一概不知。
就像是上一世那样。
可他这次,却主动?提及了。
虞别夜与她对视的眼神?幽深却坦然。
他也确实坦然。
他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那日在七星地煞大阵中,他显露真身?来为?她挡下?那一掌,她虽然在他身?后,却定然已经看?了十全十。
不是全然没有犹豫的,但挡在她前面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饶是她见到这样的他,弃他于不顾,折身?逃走,也无妨。
就当是还此前种种他欠她的,虽然或许还远远不及一笔勾销,但他已经力所能及。
但她没有。
她的那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再将他拉向自己,直至两人的身?躯重叠,然后坠入传送法阵的时候,虞别夜虽然因为?正面与虞画澜对了一掌而重伤力竭,神?智却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他先是愕然,旋即有些暗淡的眼中,终于有星辉落入。
饶是知道了他的真身?,她依然没有松开他。
她不会因此而抛下?他。
他抑制不住心头喜悦,周身?剧痛却翘起唇角,在看?到虞画澜因为?错愕而终于有了波动?的那张脸时,虞别夜甚至畅快到想要大笑?。
他自小对自己的认知是人类,也在少和之渊长?大,上过夫子逢妖必诛的道法课,然后有朝一日,突然知道了,原来自己是妖。
从?此他再也不敢与人相?交。
他的日常变成了掩盖自己的妖气,遮掩自己任何可能被人发现自己是妖的痕迹,远离人群,厌恶自己的血脉,却又不得不去搜寻妖族的修炼之法。
他这样觉得,虞画澜每每与他接触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如此过了这许多年,有朝一日,他却突然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愿意平静地展露自己的妖身?,并且心甘情愿被她厌弃的人。
但她没有。
那一刻,也直到这一刻,虞别夜的胸膛里充满了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喜悦。
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不像是试探。
而是某种任性的孤注一掷。
他想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是妖,还是当时情势所迫,才救下?了他。
凝禅眼中的愕然只是转瞬,她镇定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虞别夜,边说边往外走:“你们一族?除了你,还有谁?”
虞别夜一愣,提步跟在她身?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原本理应还有我娘?我虽然没见过她显露过妖身?,但她也不应是别的种族?至于我爹……”
他顿了顿,口?气带了几?分僵硬:“我尚且不知我爹是谁。总归不是虞画澜。”
凝禅颔首道:“我寻思也不可能是他,否则如果少和之渊的掌门竟然是妖的话,这世间早就应归妖域所有了。”
说到这里,两人齐齐闭嘴,虽然方?才他们交谈之时已经下?了隔音结界,但不远处向着他们这边匆匆赶来的,到底是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
亲自坐镇罗浮关,以无极境为?罗浮关的合虚弟子作后盾的这些日子里,止衡仙君自然也没闲着。
没有比罗浮关更好的、能够打?探所有其他门派动?向的地方?了。
只见止衡仙君满面怒意,大步流星而来,直至唐花落和唐祁闻面前,见二人尚在此处,并未因为?冲动?而直接回合虚山宗,这才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从?今天开始,你们二人就跟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止衡仙君态度强硬道。
唐花落还有些懵懂:“为?何?我不应该去见我阿爹一面吗?”
唐祁闻却已经从?止衡仙君的态度之中嗅到了事态严峻,又因为?此前凝禅提醒过一二,他稍一思索,已经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掌门分明在闭死关,即便沧魁山属于我合虚山宗的辖区,有了妖潮理应由?我们来解决,但闭死关的掌门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唐花落愣了愣:“因为?我阿爹灵识强韧,遍布天下??”
唐祁闻:“……”
唐祁闻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被唐家保护得太好,心思尤其天真的表妹,直白道:“因为?宗门内有奸细。”
唐花落一愣,眼中露出不可置信。
“且并非普通的奸细。”唐祁闻声音冷峻:“掌门闭的是死关,自然有结界在外护阵。能破开这样的结界,将声音传递进去,让掌门知晓……你觉得需要什么境界?”
唐花落喃喃道:“至少、至少也要八荒天……”
然后,她猛地捂住了嘴:“你、你是说,我们合虚山宗里,有峰主或是长?老叛变了?!”
这对她来说是在太过不可思议,因为?从?小到大她都在合虚山宗长?大,这里对她来说,便如同家一般,那些峰主和长?老们,更像是和蔼可亲的家中长?辈。
而今却骤而得知,其中有人的和蔼可亲也不过是假象,这就像是给唐花落从?小到大的认知撕开了一道过于残忍的裂口?。
这比此前在灵犀秘境里,所有弟子都向着祝婉照而指责她,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她转头去找止衡仙君,想问他这是真的吗,目光落在止衡仙君脸上时,她却已经明白,唐祁闻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一番话,便已经表示,这一切……极可能是真的。
“这奸细……为?何……又是来自何方?……”唐花落有些语无伦次:“他、他们想要干什么?是想要我阿爹的命吗?”
“非但如此。”唐祁闻垂眼,已是想到了灵犀秘境之中的蹊跷和自己后来经历的一两次惊险刺杀,虽然有惊无险,但对方?周身?的杀意从?未作假:“恐怕还要我们整个唐家的命。”
唐花落悚然一惊。
“可越是如此,我越要回去。”唐祁闻转头看?向止衡仙君,神?色里已经带了坚毅:“我知跟着您才是最稳妥,最理智的做法,但我全家上下?此刻恐怕都在这些人的拿捏之下?,就算是送死,我也必须回去。”
“那我……”唐花落想说‘那我也去’,但话才出口?,又是一滞。她到底与唐祁闻不同,比起唐家众人,她更想见的,是望阶仙君。她心中焦急,有些泫然地看?向止衡仙君,却见对方?对着自己摇了摇头,表示此事绝无商量。
唐花落六神?无主,目光倏而落在了凝禅身?上,像是见到主心骨一样跑了过来:“师姐!师姐我听你的,我、我该怎么办!”
“落落!”唐祁闻低声呵斥道:“这是我唐家的事情,你岂可事事都依靠师姐!难道你要将师姐也卷入这一场绝路之中来吗!”
凝禅没有说话。
她的寻音卷方?才震了一下?,她平素看?寻音卷看?得并不太多,但这一次,她却莫名想要看?一眼。
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已经顿住。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与某位少和之渊的弟子交换过寻音卷的灵息,也忘了对方?究竟是谁。
但现在,她的寻音卷上,有一条信息字迹清晰地浮现出来。
【若不想见生灵涂炭,望阶仙君陨落,合虚无主大乱,便将东西给我。】
这话没头没尾,但寻音卷的另一端是谁,太过昭然若是。
凝禅闭了闭眼。
难怪那日之后,虞画澜偃旗息鼓,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原来他早就留有后手?。
就算她九死一生地拿到了招妖幡又如何?
他以天下?苍生,以合虚山宗的气数和望阶仙君的命,来逼迫她,将招妖幡给他。
唐祁闻不想将她卷入这一场绝路,却不知,她也早已被迫入局。
第59章
凝禅闭了闭眼。
止衡仙君揉了揉额头, 试图阻止这对兄妹的争吵:“先别说这些,你们俩谁都不许走,掌门师兄给了我传讯, 要我看好你们二人。你们都明白的道理,他难道看?不出?吗?”
唐祁闻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嘴边。
“明知此行或许便是绝路,掌门师兄却要一意孤行, 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止衡仙君低声叱道:“你们莫要让他失望。”
沉默许久,唐祁闻却依然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从小便被教育肩负唐家的希望,唐家已?经许久都没有出过能够撑得起门面的九转天了,早已?被其他门阀看?不起,若非掌门一人支撑,恐怕早已跌落谷底。如今好不容易有我一人, 此生或许能摸到九转天的门槛,如?果有我在,唐家便不算没落。”
“父亲也曾对我说过,无论家里遇见什么事情, 我都不应回头。”唐祁闻低声道:“他说唐家阖家,都不如?我与落落两人重要, 因为我们代?表的,是唐家的未来。”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明知他们有难,却在您的身后。”唐祁闻抬眼,少年眼中的锐气与决然一并迸发:“止衡仙君,您的好?意我心领, 您看?好?落落, 无论结果如?何,我此去无悔, 是生是死,总要尽力?而?为。”
“谁要你心领。”止衡仙君怒意勃发,恨不得?直接抬手把?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拳打晕:“若非掌门师兄以命所托,我才懒得?管你。今日有我在此,我看?你敢向?前一步?”
止衡仙君与唐祁闻相互对峙,寸步不让,那边唐花落已?经急得?快要落泪,看?一眼唐祁闻,又再?看?一眼凝禅。
她并非毫无主见之人,只是此刻选择实在两难,一边是她最?爱、也极有可能或许只能再?见最?后一面的阿爹,另一边,却是阿爹对她的期望。
止衡仙君绝无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辜负师兄或许是遗愿的嘱托,他脸色变得?肃冷却又唏嘘,掌心已?经开始有灵息流转,显然是要来硬的。
“便是用困字阵,我今天也要将你们二人留在这里。”他冷声道:“我体谅你们年幼难分孰轻孰重,但?想要离开这里,先破开我的阵!”
他已?是无极。
想要破开一位无极境的仙君所设之阵,便是手中有灵宝相辅,至少也得?到八荒天。
唐祁闻脸色变得?极难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以死相逼的念头,却又被他生生按下。
他不能对在意自己、对自己好?的人,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
眼见止衡仙君说到做到,抬手便要起阵,唐花落飞扑上去,一把?拉住了止衡仙君的手:“至少、至少让我见我阿爹一眼,哪怕是通过水镜——”
止衡仙君面无表情,困字阵眼看?真的便要成型。
“慢着。”凝禅倏而?开口,上前一步,拦在了止衡仙君和唐家兄妹之间:“在此之前,我有一事想问峰主。”
止衡仙君颔首:“你说。”
“如?果是掌门仙君出?手,要如?何解决妖潮?又需要多久的时间?”
止衡仙君想了想,道:“这取决于沧魁山妖潮的规模。若是与二十多年前的金翅湖妖潮同一规模的话,便是掌门仙君,也至少需要七日才能完成布阵,最?终封住妖域与浮朝大陆之间的通道。”
说到这里,他眼底已?经带了忧色。
若非此次沧魁山的妖潮自爆发起便已?经初具规模,俨然好?似要比那一次伏尸百万的金翅湖妖潮还要更汹涌,又怎会惊动望阶仙君破关而?出?。
形势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险峻恶劣。
“三日。”凝禅竖起三根手指:“给我三日时间,如?果你们愿意信我,我有办法牵制住背后之人,迫使?他来解决沧魁山妖潮。”
止衡仙君拧眉,便想怒叱一句“胡闹”,便是无极境最?强战力?的掌门师兄都需要足足七日的时间,她哪来的本事承诺三日?
然而?许是面前说话的少女面色太过镇定,而?她在少和之渊的所有所行,他又岂能真的完全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她从南溟幽泉的秘境中出?来,理应不会一无所获。
所以他神色复杂地注视了凝禅片刻,掌心的光芒缓缓收拢:“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