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无碍。”崔凝随着她走进去,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呛得人难受。
她稍微适应一下,开口道,“俞夫人没有大碍吧?”
“医者言是惊惧过度。”侍女代为答道。
俞夫人听见崔凝声音,命人将自己扶起来,整个人靠在榻沿上泣不成声,“崔大人定要查出凶手,为如娘报仇啊!如娘她……去的太惨了。”
哭的情真意切,崔凝能听出她是真心疼爱俞织如,并非作假。
“这是一定。”崔凝见她伤心欲绝,一时半会没空请自己落座。便径自坐到了榻前的绣墩上,“下官能理解夫人哀痛,但若想要查到凶手,还请夫人认真回答下官几个问题。”
俞夫人声音瓮瓮,用帕子按着眼角,“好。”
“俞二娘子平时性格如何?”崔凝打算先从一些日常的问起,给俞夫人一个缓冲的过程。
俞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瑢娘和馨娘性子沉稳,如娘却很活泼,见人三分笑。家里姐妹三个就属她会讨人欢心,这样一个孩子不可能得罪人!”
崔凝对这话不予评价,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何况人与人之间?再好的人也未必不会与人发生矛盾。“最近府上可有打算给俞二娘子说亲?”
问完这句话,崔凝明显感觉屋子里倏然静了一下,紧接着俞夫人道,“夫君很看重一个后生,想将如儿许给他,私底下已经透过信儿了。”
“俞三娘子不愿意?”崔凝记得俞夫人之前说俞织如看上了魏潜。那么她对俞尚书看好的这门亲会有什么意见?
俞夫人道,“她是闹了一场,后来被她父亲训斥了一顿,末了是同意了。”
“是哪一位郎君?”
“你怀疑是那郎君所为?”俞夫人瞪大眼睛。
崔凝从这表情中竟然瞧出了小女儿的天真懵懂,不由惊了一惊,“我只是例行询问,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俞夫人道,“那位郎君出身平原殷氏,是夫君同窗的门生,今年下场科举,只待金榜题名便定下婚事,凑个好事成双。”
“平原殷氏?”崔凝背过氏族谱,自然了解这平原殷氏并不是一般人家,虽说已经没落很多年,但那份高贵仍在,更何况,平原殷氏自有生财之道,族里当官的人越来越少,却一直是富甲一方,“殷郎君是殷氏旁支?还是……”
俞夫人答道,“并不是旁支,他是殷氏大房庶长子。”
崔凝更是吃惊了,看俞夫人的表情,似乎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据说殷氏大房没有嫡长子,是庶长子是养在大夫人膝下,将来这位殷郎君怕是要顶一段时间门户的,这样的郎君跟嫡长子也没有两样了。莫非您说的就是这一位?”
崔凝对殷氏所知不多,但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俞夫人点头。
“请恕我直言,殷家真的答应答应娶府上庶女?”崔凝不信。
这位殷郎君就算配俞瑢都是绰绰有余,殷氏已经自甘堕落到要娶个庶女回家做大妇了?
俞夫人身子微颤,垂眸道,“我并不知,此事是夫君定下。”
崔凝继续道,“我是否可以理解成,俞尚书偏爱二娘子呢?”
“如儿那孩子讨人喜欢,莫说是夫君,我也很喜欢。”俞夫人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崔凝简直被这位俞夫人哭蒙,“不知道俞二娘子是哪位姨娘所出?”
俞夫人只是哭,旁边的侍婢见自家主子一时半会答不上话,连忙道,“是孙姨娘。”
“带我去见她。”崔凝觉着在俞夫人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
“这……”那侍婢看了看俞夫人,欲言又止。
崔凝见状,向俞夫人告辞,顺便给那侍婢使了个颜色,叫她出来。
待那侍婢随着崔凝到院子里,才小声道,“大人,咱们郎君在孙姨娘那里,奴婢怕说了惹夫人伤心,还请您见谅。”
第173章 情分
崔凝了然,看来俞尚书不仅仅是偏宠俞织如,还很宠这位孙姨娘。
既然俞尚书有心安慰爱妾,崔凝就不去做那讨人嫌的事,“那我还是等等再去见孙姨娘吧,劳烦姐姐先带我去见俞大娘子。”
那侍婢唤了另外一个二等婢女过来,又向崔凝告罪,“还请大人恕罪,奴婢得守在夫人身边,不好四处走动,便让映画带路可好?”
崔凝原想趁机多像这侍婢打听些事情,但人家走不开,她便没有强求,“多谢。”
映画是负责俞夫人基本洗漱的侍女,挺爱说话。她对崔凝这个女大人很感兴趣,但不敢随便开口,崔凝稍微问上两句她便像竹筒倒豆子般,言语刹不住,间或还会问上崔凝几个小问题。
本着礼尚往来的心态,崔凝也挑拣着回答了几句。
短短一段距离,崔凝听了满耳朵的八卦。她起初觉得俞府上下和睦,可是这么一通听下来,才明白原来平静之下尽是暗涌。
俞府有三房,其他两房则住在尚书府两侧相连的宅子里,两边有侧门相连,俞织如被弃尸的侧门便是通往二房。
这三房只有俞尚书是老夫人亲生儿子,另两位是庶子,在老夫人有意无意的打压之下,都没什么出息,如今仍依附尚书府生存。
俞织如的死会不会与这两房有关系?
崔凝尚未想出什么头绪,却已到了俞瑢住的地方。
崔凝来过俞府两回,今日更是转了个遍,发现俞家三位娘子住房布局很能说明点问题:俞瑢单独住在距离正房最近的地方,俞织如一直养在老夫人膝下。自是同老夫人住在一处,而俞织馨则跟着孙姨娘住。
俞瑢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正直春季,满庭花香,一棵粗壮的榆树横枝上系着秋千,而俞瑢正静静坐在秋千上怔怔发呆,风一吹。花瓣落了满头满身。
崔凝没有叫人惊扰她。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崔……崔大人。”
俞瑢站起来行礼。
“咱们也不是第一回 见面了。不必多礼。”崔凝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女孩挺有好感。俞瑢不算特别漂亮,但是骨子里有那么一股说不清的劲儿,仿佛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能扛得住,这份倔强隐忍偏又带着一丝脆弱。让人瞧着心疼。
崔凝在石凳上坐下,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很多事。”俞瑢见她态度随意,便也不再拘谨,坐在她对面吩咐侍女上茶,而后才又继续道。“想必大人也看出来了,我和我母亲在这家里不大受待见,我也差不多是要出嫁的年纪了。不管父亲再怎么不上心,我都是嫡女。总不会嫁的太差,可待我嫁出去之后,以母亲那个性子……唉!”
俞夫人确实软弱,只是崔凝有点不明白,“俞夫人乃是正室,又有三品诰命,何至于如此担心?”
俞瑢淡淡一笑,苍白的脸被桃花映得微红,竟是平添了几分姿色,“三品诰命又如何,大人可见浮浮沉沉,连皇后都有落马的时候?”
通常情况下,后宅并不是能讲通道理的地方。
“孙姨娘是父亲青梅竹马,打小儿定的亲事,只是后来孙姨娘家道中落,待嫁的年纪不知所踪,父亲令人遍寻不见,便以为她早已不在这世上了,于是隔年另娶了夫人。谁料,没过半年,孙姨娘找上门了……”
俞尚书的原配夫人身出名门,容貌秀丽,性情温婉,行事更是大方得体,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她将内宅打理的妥妥帖帖又不乏温柔小意,俞尚书极为爱重。孙姨娘在外讨生活,同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夫人比起来,别说是气度,便是容貌都逊色不止一点半点,如此情况俞尚书又怎么可能休妻!
俞尚书想着自己找了两年等了两年,已算仁义至尽,他是余家嫡长子,总不能为个女人守一辈子不娶,只不过念在两人小时的情分,又有过婚约,便打算帮她在长安立足,再寻个好人家嫁去。
孙姨娘很识趣的没有贴上来,接受俞尚书的安排在长安住下来,然而她接过房契和钱财的时候却说:自己接了这些,两家互无亏欠,她已过了嫁人的大好年纪,便不做他想,从此在家做个居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这一番言辞,倒是让俞尚书生出一些不忍和愧疚。
事后孙姨娘也的确没有纠缠,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只逢年过节备一些礼品给老夫人。
日子一直平静无波,直到原配夫人生二胎的时候突然难产。
俞尚书请了御医,好歹保住了母子的命,只是原配夫人就此落下了病根,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俞尚书悲痛不已,就在这时,孙姨娘恰是时机的出现,安抚俞尚书。
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俞瑢并不清楚,只是听说俞尚书去了一趟江南道,便突然向黄家提亲,成亲之后纳了孙氏为妾。
“从一些家生子的口中,我才明白父亲为何会娶母亲。”俞瑢惨笑,“因为母亲很像父亲的原配夫人。”
黄氏不管是从容貌还是气质,与原配都有八九分相似,俞尚书乍见之下恍然看见了妻子二八芳华刚刚嫁给自己的模样,忍不住想法子将人娶了回来。
可惜成亲之后他才发现,这世上果然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黄氏与原配夫人相似的也只有外貌和温婉的气质了,里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原配夫人是他温柔的港湾,是他的贤内助,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黄氏却是需要他花费无数精力哄着的小女孩,心思敏感脆弱,他稍有疏忽便见着她眼泪汪汪。
人是他自己求娶回来的,又长得如此像自己深爱的妻子,俞尚书也就忍了,一哄竟是哄了她这么些年。他的小心呵护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喜爱,心里自然不当她是一回事,甚至觉得她是负累,不仅仅比不上原配夫人,就连孙姨娘也多有不如。
这些,就连俞瑢都看的一清二楚,偏偏黄氏还沉浸在夫君的温柔之中。
“看我,胡乱说了一通。”俞瑢满是歉意道,“不知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第174章 畸恋
“无事,本来要去见孙姨娘,因她那边有些不大方便,便折道来看看你。”崔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不禁问道,“怎么不去陪陪俞夫人?”
俞瑢默默摇头。
带着花香的风拂过,温柔的令人醺醺然,崔凝脑子却无比的清醒,一面不断串联今日知道的各种消息,一面等着她说话。
静了一会儿,俞瑢才缓缓道,“我也有累的时候。”
语气温和平缓,可崔凝听出了其中颓然无力。
“可能自我懂事起,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慰母亲吧。”俞瑢叹道。
“小时候不明白,见她流泪便用各种法子逗她开心,待我渐渐能辨明是非,知晓了父亲娶母亲的原因,又觉得她可怜。”俞瑢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没有流出眼泪,声音却哑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才像是个母亲。二妹惨死,我看见了,我很害怕,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连屋里都不敢呆,坐在阳光下才觉得暖和,实在没有精力安慰母亲了,我就是想歇一会。”
崔凝看过供词,知晓事发之后是俞夫人、俞瑢和孙姨娘最先到现场,孙姨娘当场就晕过去了,俞瑢虽未晕,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俞夫人被俞瑢拦着只远远瞧了一眼罢了。
对于深宅大院里的女子来说直面那种血腥场面的冲击力太大了,更何况,那个是日日相见、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崔凝很能理解这种感受,“多想想以后的事就不会害怕了。”
她每一次想到未来,都深觉任重道远。实在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悲伤害怕。
“以后……我都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了。”俞瑢苦笑,长长叹了口气。
花儿一般的年纪,几乎是说一句都止不住要叹息一回,仿佛心里有散不尽的苦闷。
崔凝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又问了一些关于俞瑢的问题。
起初崔凝觉得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但回头仔细一想,才发觉每一个人的表达方式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就譬如俞夫人身边的侍女。在评价俞织如的时候话里话外总带着丝许不满,再譬如俞瑢的表现,反映出她受到的惊吓远远比悲伤更多。
崔凝觉得众人的反应都还算真实。就是俞夫人有点悲伤过头了,不过这么个玻璃人儿,时不时碎一碎也正常。
到了晚膳之后,俞尚书去了正房。崔凝才堪堪见着孙姨娘。
孙姨娘一张脸惨白如纸,整个人愣愣的。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崔凝离得近,能看清她毫无血色的唇不住颤抖,要紧抿起来才不会失控。而那一双眼睛也早已肿成了核桃。
“您节哀。”崔凝斟酌半晌,只说了这三个字,再多不敢说了。生怕她当场崩溃。
孙姨娘有了反应,眼睛落在崔凝的官服上。突然紧紧捉住她的手,声音嘶哑急促,“大人一定要抓住出凶手,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呜呜呜……”
说着竟是埋头呜咽起来,那声音梗在喉咙里,就像是失了幼崽的母兽哀嚎,充满恨意悲伤绝望,任人都能听出来,全不似俞夫人那般心碎的哭法。听着她的哭声,崔凝都觉着喉头紧的发疼,“我们定会抓住凶手。”
不管孙家里头有多少争斗虚假,孙姨娘对女儿的感情真的不能再真了,崔凝的话发自肺腑,没有半点敷衍。
孙姨娘沉默半晌,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似的,颇有些破釜沉舟模样,握着崔凝的力道大的出奇,咬牙切齿的道,“一定是俞世贤!一定是他!”
孙姨娘惊惧过度,不准其他人靠近,因此屋里只留了平日最信得过的贴身婢女,说起来话来自不用顾忌什么,“那个禽兽,就喜欢弄自家姐妹,我严防死守了这么久才让没能让他近如娘的身,不料,不料……”
一语竟是道破余家辛秘。崔凝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孙姨娘说的“喜欢弄自家姐妹”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由一悚,“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