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魏家乃是铁骨铮铮的清流,如若有一天出了什么事,这样的名声很有可能就成为崔凝的护身符,而符相位高权重是把双刃剑,可能会给崔凝查找真相带来便宜,同时也有可能让她在仇恨的深渊越陷越深。还有,符危本身就处在权利漩涡之中,谁知道他是否参与党派之争?
若不是因为小房本身就子嗣不丰,若不是因为谢氏,崔玄碧也未必会费九牛二虎之力与族里争。
崔玄碧想,妻子如此看重崔凝,恐怕也不无想帮她一把的意思。他们虽然僵持了半辈子,但都明白自己在彼此心里的分量,她看重的人,他不会置之不理。
有这么多复杂的因素,崔玄碧对这个孙女的感情十分复杂,就算是他自己也难以说清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关爱。
崔凝放下这么长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头的事,无比轻松,浑身充满力量,自觉着哪怕前面是十万大山,她也能轻松翻越。
崔凝回西园给父母请安之后,便回房去整理案子。
自崔凝进了监察司,凌氏便命人把隔壁原来用作仓库的小间和外间打通给她做了个小书房。崔凝看过崔况屋里用来读书的地方,也依葫芦画瓢布置起来,虽然崔况很看不上眼,但她自己觉得温馨舒服,哪怕一天到晚呆在里面也不烦。
屋内灯光微黄,脚边火炉暖融融。崔凝执笔伏在案上开始捋俞府的凶案。
证据很杂乱,崔凝先摒弃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琐碎信息,写下案件主线:俞织如被人虐杀,发现尸体被抛弃在大房通向二房的偏门处,经过验尸,尸体的胸部和下体受到摧残,这两处地方。都代表了女性特征。初步怀疑害死她的起因有关于性别,譬如男女之事。
疑点一,血衣。俞织馨的衣服沾染了血迹。虽说有人贴身侍婢作证,是因小日子染脏了衣物,但奇怪的是,那衣服上的血量不算太多却似乎是溅上去的。不像是染脏衣服。
崔凝还没有葵水,不太了解具体情况。既然大家都说血衣有问题,那必然是有问题,至于是为什么,崔凝觉得自己隐约明白却又不甚明白。她心生好奇。抬头问一旁磨墨的青心,“你来葵水的时候,血是慢慢流出来。还是喷涌出来?”
青心怔了一下,脸色倏地爆红。一向沉稳的形象轰然倒塌,结结巴巴的道,“当、当然、当然不可能喷……喷涌……”
“哦。”崔凝思索了一下,又问,“那葵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呢?”
青心张了张嘴,羞得说不出话来。
崔凝瞧着不禁皱眉,“青心,事关重大,要抱着严肃的态度探讨一下。”
“是。”青心咬咬牙,声如蚊蚋,“是如厕之处。”
那是前面还是后面?崔凝正要问,然而一想两处差距也不大,便埋头继续捋思绪。
青心悄悄松了口气。
崔凝则继续想,如果俞织馨不是凶手,那就有可能是凶手趁着浆洗婢女不注意把衣服调换了。这件衣服得和俞织馨的一模一样才行,不然浆洗的侍婢肯定立刻就会发现,那么在俞府,谁可能会拥有和俞织馨一样的衣服?俞瑢?俞织如?
崔凝在纸上写下:血衣,俞瑢、俞夫人、俞织馨。
又是谁,能够轻而易举的掉包血衣?在俞府这种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再者,俞织如死之前曾经受过刑,用的是绣花针,这让大家基本确定凶手是个女人,可也不能排除刚好当时附近有绣花针,凶手顺手就拿来虐待俞织如。
想到这里,崔凝眼睛一亮——顺手就能摸到绣花针的地方可不多!
一般比较有身份的人家都会有专门的针线房,而针线房所设的位置,一般不紧贴着主院,当然也不能放到前院……
崔凝凭着记忆,飞快的在纸上画出俞府大致布局,依据弃尸地点猜测针线房所在位置,打算明天过去确认一下。
接下去,第二个疑点就是俞织如的婚事,一个庶女,如何被世家看上,甚至点名要求娶她?俞府说因为俞织如自幼养在老夫人名下,才得了殷氏看重,但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于这些老士族来说,哪怕是太后跟前养的,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那就是这桩婚事有蹊跷。
再有就是牵扯出了俞府大郎君变态的嗜好,俞大郎君喜欢玩弄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跟这个案件有没有关系?
崔凝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的在纸上画画。
青心瞧见画中的东西,轻声道,“娘子,您画的这支钗像是只有半根呢。”
“嗯?”崔凝回过神来,低头一看,仔细看着自己画的这支钗,“这是在俞织如那里找到的东西,你说只有半跟是什么意思?”
崔凝年纪还小,用不上簪钗之类的饰品,对此自是没有多少研究,更逞论,这支钗做的相当巧妙,若非特别了解饰品怕是很难发现,“钗由两股簪子合成,呈叉状,这支钗虽然尾部也分了叉,但您看钗柄上的流云,如果对上另一半,正是个如意形状。”
“为什么会只有半根?难道是定情信物?”崔凝从前也听过一些定终身的故事,里头讲到两家口头定下婚约,都会交换信物,也用用簪钗的。
青心道,“大概是吧,奴婢也只是猜测,不知道是否确实有另外一半,毕竟单瞧着这支钗也很完整。”
第179章 印
“嘿,真是处处皆学问。”崔凝端详画上的钗,道,“找出另外一半所在,说不定就能找到凶手,到时候给你记一大功!”
青心欠身,“奴婢不敢居功。”
“你呢,比起青禄来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崔凝放下手中的笔,笑着看向她。
迎着她平静的目光,心头不由一紧,什么时候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小主子似乎沉稳了很多,更有了与士族一般无二的气度,那个慌慌张张掀翻屏风小娘子已恍如前世。
青心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知晓崔凝这话并不是真的指责她,却也绝对不是褒奖。向来能够自如应对各种场面青心,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抑或说,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
“你看,聪明人就想太多。”
崔凝说话柔柔的,带着一点点清脆稚气,并没有刻意去摆架子,可青心竟然莫名觉得她很威严,不由自主的蹲身请罪,“奴婢愚钝,还请娘子明示。”
“以前你们在大事上非但不听我的话,反而使尽浑身解数管束着我,我心里曾有过埋怨。”崔凝不大习惯指使别人,所以她们听不听话都在其次
“奴婢有罪!请娘子责罚。”青心慌忙请罪,这样的话,简直就快直接说她一个下人骑到主子头上了!
她没想到前一刻还好好的,崔凝突然会说这件事情,心里不免惴惴。
“我总闯祸的时候,觉着你事事劝着我是为了我好,我心里知道好歹。”崔凝垂眼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不听你的话了?”
青心眼眶发酸,她忠心耿耿,踏踏实实的做事,哪一样不是为了娘子好?娘子却说出这番诛心之言!她心中既是惊惧又是委屈,完全没想到崔凝会这么想!不过私底下偷偷请夫人管束娘子。在娘子看来是一种背叛吧?然而她这么做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番苦心可能会被误会,所以一瞬震惊委屈之后,很快就恢复平静,垂下头。“奴婢不敢。”
崔凝听到她声音微涩,心知是自己说话直接的有些伤人,但青心是个聪明人,若是能明白她的心思早就明白了,今日既然起了个头。不直截了当的表明自己的态度是不行了,“往日我若哪里做的不妥,你必会直接劝阻,久之,我办事情的时候就总喜欢带着听话的青禄,你大概也看出了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听劝,所以事事都往我母亲跟前捅。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奴婢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娘子好,若是哪里做的不妥。还请娘子责罚。”青心直接跪在地上。
崔凝叹了口气,“青心,你心里认同我吗?你看着我,回答我。”
认同吗?并不。
青心立刻就有了答案。她从来都不认为崔凝是一个合格的士族女子,没有士族女的修养,也没有士族女的矜贵,行事跳脱出格,甚至连普一般富贵人家的娘子都不如。以前崔凝还比较听劝,可是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执拗。不仅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做什么事情都撇下她,她心里不敢埋怨,只是越来越担心崔凝这样下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也越来越心寒。
青心抬头。
崔凝青翠滴露般的面容笼罩在微黄的灯光里。笑容和煦,干净出尘带着些许青涩,还有在青心未留心间形成的威严。
一瞬间她就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
崔凝没有等她回答,“我成不了姐姐那样的贵女,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你若是不能认同。我自禀告母亲,让你做姐姐陪房一并去凌家,我不想要离心的人在身旁。我记得你的好心,自然不会亏待你,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里还是期盼青心能够改变对自己的看法,“若你打算留下来,须得明白自己的立场。不必现在就回答我,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是。”青心恍恍惚惚的起身,施了一礼,躬身退出屋子。
屋外春寒犹在,风迎面拂过,青心才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不知何时居然流了泪。
青心慢慢往住的地方走,平心而论,最近这一年来,娘子越来越沉稳了,只是仍然不太像一个优雅的贵女,可是娘子已经走了仕途,自然不可能像普通贵女一样,她不了解那种生活,又凭什么认定娘子做的不对?
想通这些,青心倏然出了一身冷汗,同时也松了口气,现在明白尚不算晚吧!倘若崔凝完全不看重她,直接打发她便是,根本不可能费这么些口舌。
崔凝静坐一会便就寝了。
一夜无梦。
次日崔凝带人继续去俞府,头一件事情便是确认了针线房的位置。
她能够想到,府衙那些探案老手自然也能想到,赵捕头知道崔凝在查针线房便请她一起前去查看。
俞尚书这么精打细算的人,自然不会把家里的活放出去让外头铺子赚钱,所以俞府针线房颇具规模,屋子横跨大房和二房的院子,两边都能直接进入,而三房若是想做点东西还得让侍婢横穿大房的后花园才行。
若是三房有人过来,肯定会有很多人看见。
赵捕头令人查一下,在事发之前,三房并没有人往这边来。
如此一来,便暂时将三房排除,着重查二房与大房众人。
要说二房因为几个女儿被俞大郎君糟蹋而怀恨在心,应该去报复他才对,怎么也不应该拿俞织如出气吧?而且是以那么残忍的手段虐杀。
所以赵捕头与崔凝商议一下,决定还是从俞织如本身下手去查,比如她那蹊跷的婚事,还有这支本不属于她的流云钗。
一般贵女所拥有的东西都会登记造册,以防丢失,俞织如身边的侍婢辨认出这根簪子不在册中,可是看着这东西材质就知道相当贵重,不可能凭空出现吧。
崔凝仔细将钗再看了一遍,发现上面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图案。
“这是个印,不过是骨字,我拓下来找人认了,一会就能得到答案。”赵捕头道。
“现在就知道答案了。”崔凝道,“我认得。”
第180章 白矖
赵捕头惊讶道,“大人竟识骨字!那这是……”
谁不是把字认全乎才会想到研究古时的字?这些人无一不是老学究,哪有像崔凝这般年纪的孩子!
“是白矖。”崔凝的四师兄学识渊博,时常窝在藏书楼里研究古籍,其中有些便是这种骨字,时间久了她便也识得几个,“白矖是上古神兽,与腾蛇是一对。这其实是秦后的文字,只是最早出现在甲骨之上,咱们平时也称骨字。”
“大人真是学识渊博!”赵捕头赞叹道。
崔凝嘿嘿一笑,“不过是恰好认识罢了。”
“这白矖与腾蛇的传说,属下也听过,只是谁家会在簪子上刻蛇……毕竟……”通常意义上,蛇属淫,用来作为女子用物实在不妥。
崔凝摇头,“这可不是蛇。白矖与腾蛇是女娲所造,女娲补天之时,白矖腾蛇义无反顾的追随,以身补天。常言大蛇飞升则化身为龙,传说他们在凡间时,因凡世浊气太重,下身会化为蛇尾,所以咱们把汉代画像伏羲女娲长尾交缠图称龙身像。”
“龙?”赵捕头一惊,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用的!想他一个小小捕头来查尚书府就已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若是再牵扯上皇家可怎么办?
崔凝看出他的担忧,遂解释道,“你想想为什么说这白矖与腾蛇是上古神兽而不是神仙?他们是女娲所造。说是上古神仙的仆从、跟宠并不为过,后来又追随主人补天。是为忠心,蛇形又寓意多子,好着呢。只不过……一般人家恐怕也不敢自称是神仙仆从。”
赵捕头安下心来,思路立刻清晰起来,“您说着钗会不会是平原殷氏之物?毕竟殷俞两家在议亲。”
只不过这肯定不是定亲之物,否则俞织如身边侍婢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可这钗十分贵重。又有如此深的寓意。想必也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拿这钗的画像去殷府问问。”崔凝道。
赵捕头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殷大郎君可能在长安?”
殷氏在长安也有置宅子,但殷家人大都住在平原老家,那宅子一年有**个月都是空的。崔凝倒是不知道这一点,闻言挑了挑眉,丝毫不露怯,“或许。”
赵捕头听了崔凝一番分析,心里更服气了几分。刚开始他总觉得崔凝是靠着家族撑腰在监察司尸位素餐。慢慢接触之下才惊觉——大家族愿意放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哪能是一般人!因此赵捕头纵然只有三分服气,面上已做到了十二分的尊敬。
讨论过一番之后,赵捕头立刻亲自带上钗的画像直奔殷府,而崔凝则留在针线房里继续查看。
针线房总共有十四个人。其中一名管事,六名是绣娘,五个专事缝补,另外两个却是织娘,专门负责织布。不过在俞府,织娘不叫织娘而叫纺娘,因为犯了两位娘子的忌讳。
这屋里除了管事和五名缝补的下人是俞府的奴婢之外。其他人都是良民,只是签了契在俞府做工。
这两名纺娘是母女,她们有个独门手艺,就是会织白叠布,经她们手织就的白叠布柔软至极,比市面上卖的那种手感好十倍,贴身穿着比丝绸更为舒适。
十四个人此刻战战兢兢的站成一排,不过看着个穿着官服的女孩在面前晃了晃去,心里多少放松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