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俞二娘子死亡的时候,你们家娘子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崔凝例行公事问了问。
岫云面色倏然一冷,却不敢在崔凝面前发脾气,只得忍下满腔怒火,垂眼道,“娘子在睡觉,奴婢睡在隔间候遣。”
“可还有其他人?”
岫云终于忍不住道,“大人!奴婢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尽可查,不说娘子,便是奴婢碰一下那俞织如都得恶心的把手给剁了!”
“大人。”一名衙役赶过来,拱手道,“魏大人请您回去。”
崔凝闻言把手上的口供都看一遍,递给岫云,“你识字吧,看完之后若无异议便签字画押。”
岫云接过来仔细看过一遍,把指头咬开个口子,鲜血迅速渗出来,她重重在上面按了个指印,明显带着怒气。
崔凝看了她一眼,收起口供随着衙役离开。
崔凝在心中大概梳理了一下整个案情脉络:俞织馨恋上殷家郎君,结果发现殷郎君爱慕的竟是姐姐。而姐姐恰又把她视为定情之物的流云钗抢走,这件事情激发她一直以来小心隐藏的阴暗面,让她铤而走险害了姐姐。不过,俞织馨没有下死手,而是在凌虐昏迷的俞织如之后仓皇逃离案发地,随后俞大郎进入密室,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俞织如,为保密室不被泄露,他再次逼问俞织如还有谁知道密室地点,后又杀了俞织如移尸别处。
崔凝蹙眉。倘若俞大郎不想暴露密室就不会高调抛尸。而是应该秘密处理掉,然后告诉俞尚书。事关俞府生死存亡,相信俞尚书定然会帮忙遮掩。
奇怪的是,俞大郎完全向着相反的方向行事。
魏潜这边的审问显然已经告一段落。崔凝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他站在廊上盯着将开未开的花苞不知想些什么。浑身散发着冷肃的气息,令近身者皆不自觉的屏息。
“五哥。”崔凝轻声唤道。
魏潜垂了眼眸,看着阶下立着的女孩。一身绿色官服清灵灵的像是一颗尚未长成的小青菜。那抹绿映在他眸中,如同春风拂过一般,冰寒消融,目光顿时变得和煦起来,“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崔凝长舒一口气,“刚刚五哥的表情可吓人了。”
魏潜眼角蕴了笑意,“吓到你了?”
“我可没那么胆小。”崔凝笑嘻嘻的扯了他的宽袖,旋即又想到案情沉重,似乎不应该这样没心没肺的笑,忙又敛了表情。
魏潜看透她的心思,“不必想太多,世间残酷太多,你的心不过拳头大,哪里装的完?”
崔凝迟疑道,“旁人正遭难,我反而嬉笑起来,总归不太好。”
“倘若我每天都在断凶案,岂不是这辈子都不能笑?”魏潜揉揉她的后脑勺,笑斥,“傻不傻。”
这世上没有谁必须要背负他人的喜怒哀乐,更逞论他们只是不相干的人,感情上能给予不过是几分同情,面上稍微照顾一下死者亲属的情绪罢了。于魏潜而言,努力找出真凶才是给死者、生者最大的安慰。
华灯初上,街道上多是杏树、桃树,如今杏花已经落了粉白一片,桃花却正是怒放时。
魏潜见行人寥寥,便索性令小厮牵马赶车,两人步行赏景。
桃花满眼,崔凝却装了满脑子的案情。
花开不见叶,入目之处皆是粉白妖娆,魏潜落后一步,看着前头矮矮的小姑娘一身油绿绿走在其间,嫩呼呼的如同枝头刚刚冒出的新芽儿,可爱极了。
他看得入神,却听她脆生生的道,“五哥,我总觉得蹊跷。”
“嗯?”魏潜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俞大郎为什么要高调抛尸呢?”崔凝百思不得其解。
魏潜本不欲谈案子,但转眼见她仰着脑袋,一脸认真的等着答案,只得一笑,“他的行为已不能用常理去推断。”
“他疯啦!”也只有疯子才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而崔凝觉得这俞家仿佛盛产疯子。
不过魏潜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迷恋血缘关系,更痴迷在血缘之上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除此之外,言行均如常人。”
人类千百年来繁衍生息,人心越来越复杂,人们便开始越发信赖血缘关系。“亲上加亲”屡见不鲜,世家大族尤甚。认真算起来,经过许多代通婚之后,如今氏族谱上数得着的家族多多少少都有些血缘关系。
这个习俗在太宗时期被遏制,然而许多年过去,如今又开始复苏。
“既然如此,他应是不会把尸体抛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了?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参与?”崔凝一面隐隐觉得这第三个人和俞瑢有关,一面又暗自期盼与她无关,心中纠结难言,竟是一时不愿问出口。
魏潜见她欲言又止,便道,“移尸再次施虐的人是二房一位娘子,我令人搜了二房院子,已有证据。”
崔凝微微松了口气,又颓然道,“五哥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是希望你自己去想。”魏潜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此案的参与者远不止这三人,殷郎君、俞瑢都不干净,但是若判刑,这两人却无甚罪过。”
纵然俞家姐妹本就不合,但仍不可否认,殷郎君因一己私欲将俞织馨玩弄于股掌之中乃是激发此案的重大因素。可真个的论律法,他却没有什么罪。
“俞大娘子……”
“俞织馨天生残疾使得她极度自卑,日久成心病,然而她本性中还是怯懦占绝大部分,倘若不是有人日积月累的加强她深藏于怯懦之下的暴戾,她断不至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再者,如不是有人刻意捅出二房的事激化矛盾,事情也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迫使********自断臂膀。可以说,整个案子的发展,是由某个人一手推动,可这个人极为聪明,始终没有沾手参与谋杀。”
崔凝想到俞瑢枯井无波的目光,忍不住辩解了一句,“我听说俞二娘子常常欺负她,难道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因这些小事累积而慢慢离心?”
“俞二娘子被宠爱太过,难免娇蛮,但她并不是个蠢人。”
崔凝去见俞瑢那段时间,魏潜指挥旁人去查证据,自己却亲自审问了俞夫人和俞织馨。俞夫人既然猜测凶手是自己女儿,才会一口咬定人是自己所杀,魏潜就以此为突破口,引出种种证据证明凶手并非俞瑢。没有了坚持,俞夫人不过是个失魂落魄的脆弱女人,魏潜想套出她的话很容易。
审俞织馨费了不少口舌,不过也不算太难。她一直痛恨自己亲姐姐,恨姐姐那么优秀,过得那么好,却屡屡欺负她一个没有半点希望的瘸子。那么魏潜就推翻这一切,告诉她,她的姐姐与嫡母嫡姐斗了这么些年、争了这么些年,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
“三娘子想是听说了,俞大郎玷污二房几位娘子。那三娘子知不知道,你的嫡兄最想得到的其实是你?”
对于一个迷恋血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如此亲近的血缘更令他着迷?
俞织馨震惊不已,她略知晓俞大郎的事,但她不能相信魏潜的话。
“不信?”魏潜不急不躁的解释,“俞二娘子比你更貌美,所以你以为他定会更喜欢俞二娘子?也许你想的对,然则,他沾染俞二娘子的风险太大了,而你……就算他玷污你的事情被俞尚书知晓,甚至被族里知晓,你认为他们会为了你处罚他吗?”
族里不会为了一个残疾的庶出女孩去毁了一个前途大好的嫡子。
“俞大郎对你下手的时候,令姐完全可以不闻不问的,她却为了你冒险,设圈套让俞瑢替了你。”
俞织馨倏然瞪大眼睛,这件事情,她全不知情!
纵然俞织如这么做未必全是为了救妹妹,但魏潜口灿莲花,硬是将她的心思讲的感天动地,最后适时的抛出一个匣子。那匣子里装的都是昔日俞织如从妹妹手里夺来的东西,一样不差,更加俞织如身边的侍女说:这是娘子为三娘子攒下的。
俞织馨全面崩溃,爬起来便要碰柱,要以命偿命。
这个时候告诉俞织馨,她虽然施虐了,但真正杀死俞织如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她又岂会不配合?
俞织馨一开始蓄意谋杀,然而之后出现的意外太多,使得整个案子漏洞百出,尽管因牵扯的事情多而显得有些复杂,但顺藤摸瓜并不算难。
魏潜是有了大致推断之后才同意崔凝负责,也是考验她的意思。
崔凝的表现有好有坏,以她这个年纪来说,不算平庸了。
“今天揭榜,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想着关心关心阿况?”魏潜看她仍陷在其中,便转移了话题。
“啊?!”崔凝猛然回过神,忙捉住魏潜的袖子急急问道,“五哥,你可知道小弟名次如何?”
崔凝对崔况信心十足,这么个天才绝对轻轻松松上榜,可人家天才对自己要求也高哇,人可不仅仅是为了上榜!故而乍一提起此事,崔凝格外紧张。
第193章 揭榜(2)
魏潜倒没有卖关子,“明经、进士都是甲榜前三。”
“那到底是第几名呢?”
以崔况的性子,哪怕得个第二都觉得憋屈吧!
“明经是魁首,进士第二。”魏潜见她闻言面色不佳,劝慰道,“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刚刚接触时文、诗赋,他的文章却已盖过千千万万皓首穷经之辈,何必争这一星半点,前日明算放榜,他已是魁首,明日其他科目再放榜,他若都能占鳌头,可期后日殿试状元。”
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崔况小小年纪能在进士科占第二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每榜前十有资格进入殿试,殿试一般都是考时文,和进士科大同小异,往年状元、榜眼、探花均是进士出身,极少有例外。与考进士不同的是,圣上有时还会亲自策问。所以进士榜是必考,倘若不能中魁首的话,从别的地方入手也未必不能越过进士魁首去。”
听得这一席话,崔凝这才吁了口气,“对啊,五哥那年也是一连考数科魁首呢!”
魏潜笑笑,“因我是头一个连考数科且成绩不错的人,旁人才看得稀奇罢了,要说诗赋时文,我写的确是一般,阿况不一样。”
“小弟文章比五哥写的还好不成!”崔凝不懂这个,可在她心里,就连天才崔况也比不上魏潜的。
“他走的是煌煌大道,我是剑走偏锋。”他这样是非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实在不适合掌政。
魏潜见小姑娘一心惦记弟弟。便扶她上了马车。
至家中,崔凝先去给父母请安,见两口子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却独不见崔况。
崔凝请了安便忙忙跑去崔况屋里,甫一进门就看见他着一身朱红宽袖懒懒歪在榻上,正叫侍女捧了镜子在自个儿面前,皱着眉头看的出神。
“这是怎么着?”崔凝稀奇。探头往镜子里瞧了瞧。又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你要看面相找我啊!这事儿你没有我懂。”
崔况抚了抚初见修长的眉,叹了口气。“二姐你说我长的这么好看,会不会被陛下点作探花啊?”
历届探花都生得一副好容貌不假,但这也太自恋了吧!崔凝嗤道,“可拉倒吧!”
“非是杞人忧天。我看了一遭,如今几榜里边属我最好看。”崔况被自己美的心烦。摆摆手令侍女把镜子拿走。
“亏我还担心你得了个第二心里会不爽快,连官服都没换下就跑来看你!”崔凝往榻上一坐,浑身卸了骨头似的瘫了下来,比崔况还懒散。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又不是那处处掐尖要强的人,总得算起来比人强就成。”崔况说罢又是一叹。
崔凝以为他还担心自己太美的事儿,“你就不要纠结了。你还是个毛孩子呢,单看皮相吧也能说个‘粉雕玉琢’。可你偏又一身的暮气沉沉,老叟一般,看着忒不讨喜,哪儿比得上那些风度翩翩的君子?”
崔况方才还在照镜子挑剔自己的美貌,现下被人一说,心里又不乐意了,遂斜睨了她一眼,“要不怎么说白瞎了一双忒大的眼呢!”
崔凝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我你以后还劝不劝你!”
“有你这么劝人的?”崔况不满道,“再说我想的也不是这事儿。”
崔凝一撇嘴,“你都快成精了,你不说,谁有本事知道你成天都想些什么!”
崔况看她一眼,目光在那绿油油的官服上一转,“反正我长得好已经是不争事实,要真是因此被点做探花我也认了,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下场,又有多少人伸长脖子等着殿试结果。他们,比我急得多了。”
“你是说士族……”崔凝明白了,崔况下场考科举,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这么些年来,门阀大族手里的权利一再被皇权吞并,许多曾经煊赫的士族开始走向衰落。门阀一一倾颓,硕果仅存的几家无不忧心忡忡,是以即便世家贵族仍有特权,崔况却和普通人一样从科举步入官场,这是崔家对皇权的妥协,也是一次试探。
士族骨子里高傲,就算妥协也不可能一下子卑躬屈膝,崔况既不是嫡长子年纪又小,让人觉得带着一点少年人的冲动执拗,这是崔家委婉的放低姿态,又免得让圣上觉得他们突然改变态度是居心叵测。
崔况摸了摸脸,“我这个状元是十拿九稳的。”
凭什么呢?凭的他少年奇才!凭的圣上如今还不能跟士族来硬的!
崔凝快无语了,瞪了他一眼,“你早知道结果还在这里无病呻吟!”
“我终究不能凭着真本事得了这个名头。”崔况很是有一些膈应,“那些人从乡试、解试一路考上来,皆凭的真本事,临了却因权利之争被我得利。”
“你若是个草包,圣上纵有心给士族面子也不能点了你做状元,当天下人都瞎呢?”崔凝实在不能了解这种天才的思维,按说如此简单的事情,他那么精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通呢!
崔况幽幽叹息,“这么说吧,以我真才实学也未必不能做上状元,可偏偏有这个事儿在里头,不论我学识如何,总让人觉得有点别的意思在里头,仿佛我得状元名不副实似的。”
“你愿意给他们做棋子,这会子又膈应个什么劲儿!再说,在你之前还有五哥、凌表哥和谢表哥呢?”
魏潜和凌策也就罢了,魏家走得清流路线,也不是什么老士族,凌家是新兴仕族。行事应时而变,开唐以来一直都比较顺从皇权,可谢家是真真正正的老仕族,即便没落,族中没有几个人做高官,也不能否认它曾有个辉煌的过去,如今仍是稳稳呆在《氏族谱》前十里面。
“能一样吗?”谢家想复起。顺应潮流是理所应当的。而崔氏正煊赫,做出任何举动圣上都会多思。崔况心烦道,“如今做都做了。还不带让我说两句?能不能让人把日子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