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更可喜的是,兵器监在这三千把刀的刀脊上刻了编号,兵刃按照编号排列,十把一箱。两千把刀材质配比有细微不同,因此又特意在箱子上标了号,由兵器监派人亲自纷发下去。
在发放兵刃的时候,这两千人按照队列来领取。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偷偷拿了别人的刀,只要令所有人排好队列,便能发现编号不对。
崔凝听罢疑道,“那会不会有人知道编号的事,故意拿别人的兵器作案?”
那监察使道,“编号并不是从一到几百几千,而是根据铸造兵刃配方比例分批编号。据兵器监的人说,这一批兵器共两千把,分十批,也就是两百把一批。刀脊上的圆点代表批次,叉号代表百,右划线代表十,左划线代表数字。凶器的编号是第一批,第三号。”
长长的记号在刀脊上会像花纹,然而凶器上的数字的记号很短,只有一个点,外加三条左划线。倘若不仔细观察,甚至会以为这些是铸造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监察使继续道,“这人很精明,发现兵刃上的不同,所以自作聪明的偷了第二批三号兵刃,并且把上面多余的圆点磨掉了。”
因为兵器监的铸造师都是随手划上记号,所以刀脊上记号的位置高度都很随意,那一点点痕迹被磨掉,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可是兵器监为什么分批次?因为铸造材料配比不同啊!别人看不出来,兵器监的铸造师却能分辨。
监察司牢房。
一名男子被绑在木桩上,身上没有丝毫伤痕,看起来状态不算糟。
崔凝仔细看去,那男子中等身量,面黑无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眼睛清亮极了,看见他们进来,表情很平静。
魏潜在长凳上落座,招手令人把两把刀呈上来。
他拿起两把刀,看了一会儿刀脊才开口道,“想明白了就招供,本官不想施行。”
少年冷笑,“你们监察司不就擅长屈打成招吗?”
“哦?”魏潜从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内容,他放下手里的刀,坐直身子,“看来你对监察司很有成见,为什么?”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紧紧抿唇,再不愿说一句话。
“本官问你,是猜你们有什么冤情,所以才会刺杀李佐令,我不喜欢逼别人,你不说,总有人会说。”魏潜忽然扬声道,“来人,把他同队的另外九个人全部抓住。”
那少年忽然红了眼,剧烈挣扎起来,“狗官!你们除了会乱抓人还会干什么!”
“乱抓人?”魏潜拿起那两把刀,将刀脊向着少年,“兵器监的符号并不复杂,也很随意,可是很难修改,对吧?”
批次,百、十、个,排列不紧密也不松散,假如去掉中间某个符号,中间就会空缺,一眼就能看出符号被修改过了。
这些记号是铸造之初加上去,后来很难刻得相似,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磨掉之后再划上其他符号。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头”或“尾”。
“这就意味着,凶器的一批三号,能选择修改的号码只有一批一到九号,二批一到九号,三批一到九号,再往下的批次符号太长,如果改了就容易露出马脚了。”魏潜屈指弹了一下刀身,看向少年,“我原来以为凶手只有三四个人,你们换刀的举动却让我明白,凶手至少有九人。”
魏潜把刀举得距离少年更近,“你看这个代表批次的圆点,刺得比其他符号要深很多,想要把它填补磨平很难,不是吗?按道理来说,一批次的一到九号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且能改的神不知鬼不觉,恐怕连兵器监的人都不见得能发现,可你却舍近求远,舍易求难,为什么呢?”
少年惊疑不定的看着魏潜,死死要着牙,眼里却忍不住蓄起泪。
“因为他们都是同伙吧。”魏潜把刀递给旁边的差役,“本来,我也是怎么都想不通,你们行事不算缜密,但杀人可称得上娴熟了,这种老手怎么会把自己的兵器都丢在案发现场?答案就是你了。”
他们之中有一个毛头小子,从来没有杀过人,心智脆弱,慌乱之中笨手笨脚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自责吗?”魏潜慢条斯理的对他进行心理攻击,“如果不是你非要参与,他们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也许你们现在全都能逍遥法外。”
“噗!”
少年受不住刺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有几滴溅在了魏潜的官服上。
他在参与刺杀的时候被李昴伤到,至今内伤未愈,被魏潜戳到心底最痛处,哪里受得住?一口血喷出之后,少年整张脸惨白如纸。
“我招。”少年死死盯着魏潜,眼里血红一片,“李昴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魏潜拍拍他的肩膀,“请个医者来给他看伤。”
“是我干的!大人,人是我杀的!”少年挣扎嘶吼,脖子上青筋爆出来,满脸涨红。
魏潜原本是想继续审问,将那晚巡逻兵中的内应也查出来,但看着他这副模样便没有再问下去。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非要去参与一场刺杀,肯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魏潜也不想逼他过甚。
第239章 袁凭
心智脆弱如斯,稍一诈便直接招供了,若不是深仇大恨,非要手刃仇人,他的同伙会同意他参加刺杀吗?
魏潜示意崔凝开始进行常规审问。
“姓名。”崔凝清亮又稍带稚气的声音响起,少年不禁愣住。
崔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袁凭。”
“祖籍?”
崔凝问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回答便又问了一遍,“你是哪里人?”
少年犹豫了片刻,“湖州。”
崔凝提醒道,“我们之后会派人查证你的话,如发现有谎报,将会受鞭刑。”
“我没撒谎!”袁凭惨白的面上因怒火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现在像是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煎熬令他变的更加暴躁易怒。
“那很好。”崔凝记下袁凭姓名籍贯,又写下他的大致形貌之后,抬头看了魏潜一眼。
这时医者赶到了。
“先治伤。”魏潜道。
那医者应了一声,上前去给他诊治。
袁凭只是少年心性,脾气急躁,加上乍然落网惊慌失措,可终究不蠢,这一转眼的功夫他便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
因为他,他们所有人将万劫不复。从一开始的丢刀,到刚才被人套出真话,他一直在拖大家后腿。
在医者诊脉的时候,袁凭又吐了血。虽然魏潜没有动他一根毫毛,但这少年俨然已经去了大半条命了。那医者诊罢脉象,站起来时为不可查的冲魏潜摇了摇头。
魏潜道,“吴医直言罢。”
看袁凭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求生的**,根本不需要避着。
“这位小哥儿受了内伤,伤及心脉,眼下又……吐了血。”吴医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恐怕就算捡回一条命,日后也要小心养着身子。”
因为小时候被绑架虐待过,魏潜不太能够接受对犯人用刑,所以审问皆以攻心为主。凡是杀人犯,到东窗事发之前还能活得好好的,哪一个不是狠角色?只是这一次的犯人心智出乎他意料的脆弱。
十五六岁也算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魏潜对这种人没有丝毫同情心,但他已恶名远扬,可不能再落个虐死犯人的名声,“在案情查清楚之前,先尽力诊治。”
从某些方面来说,大唐律法相当宽容,非穷凶极恶之徒一般情况下不会判死刑,倘若这只是一起单纯的刺杀案件,袁凭不是主谋,他的结局大概是被发配充军。
“另外九个人与他分开关押。”魏潜道。
袁凭闻言猛地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颤抖,半晌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魏潜看了他一眼,淡淡移开目光,交代差役好生看着,便带人离开了。
监察司行动迅速,另外九个疑犯尽数落网。
兵马司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需要驻营,除了进行日常训练之外,还便于随时应对突发事件。兵马司的巡兵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可以探亲访友,这段时间是完全自由的,而平时驻守军营,不能够随便外出,中城兵马司纪律严明,尽管这些人心知大祸临头,却无法逃离,倒是让监察司省了不少事。
第240章 旧案
那九人倒是硬骨头,事已至此,在重刑威胁之下竟然仍然死咬着不松口。
“李大人已经不在,咱们监察司也没几个擅长用刑之人,咱们不能真把人打死吧……”易君如愁眉不展。
魏潜闻言皱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监察司开始重刑,但凡进了监察司大牢之人,案情尚未清楚之前便去了大半条命,以至于长安人无不谈虎色变。
崔凝想起那袁凭虚弱的身子骨,不禁忧心,“竟然开始用刑了?那少年郎可挨不了几下!”
易君如颇会看眼色,一见魏潜神色不大对,忙解释道,“并不曾,大人未下令,谁敢私下用大刑?没人敢动袁凭,只不过其余那几个被抓时十分不配合,被鹰卫教训了几下,都是壮汉子,不过一星半点的皮外伤,实在是在所难免。”
只不过他在审问的时候,用大刑威胁过他们罢了!
想起那几个人的反应,易君如在心里掂了掂,决定说实话,“大人,下官在审讯之时虽不曾动大刑,却曾威胁过他们,这些人的反应很是奇怪,似乎不是惧怕而是憎恨。”
一般人面对可怕的事物,或两股战战或凛然不惧,却不太可能出现憎恨这种情绪。
尚未被伤害过,何来憎恨?
崔凝忽然想到,那天袁凭似乎也说了句“你们监察司不就会严刑逼供吗”,意指监察司惯用酷刑,当时她没有在意,毕竟监察司刑法重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可是此时结合其他疑犯的反应来看,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魏潜没有半点惊讶,从容的将手里的卷宗递给易君如,“都看看这份卷宗吧。”
易君如忙俯首接过来,入手的感觉令他微微一惊。
监察司的案子分等级,大多数卷宗都是用寻常纸张,再机密一些的便是用皮子烙字,还有一种,便是避火纸。此等避火纸,说是“纸”,其实也是皮子,只不过用特殊的方法制作而成,使之更有韧性,也具备一定的防火性,丢在火盆里一两个时辰不会被焚化。
制作避火纸的工艺繁复,且整个工艺流程须得用时一两年,故而用它记录的案情无不是大案要案。
易君如稍稍敛住心神,翻开卷宗仔细看去。
崔凝见他接过卷宗时面色惊诧,也忍不住立刻凑过去一同观看。
上面记载的案子,案发时间不过是在五年前,易君如记忆犹新。
前禁兵马司统领袁掷意图谋害圣上,被判凌迟,至亲皆砍头,其余九族亲者悉数流放。
开唐以来,鲜有某个案件会如此大规模判刑,通敌叛国的罪,不过是斩首示众,并不常用凌迟、五马分尸之类的极刑。
彼时圣旨一出,天下皆惊。
知道这件案子内幕的人并不多,魏潜今日拿来的卷宗也只有卷首而已,易君如从中获得的信息还不如自己知道的详细,他虽则在监察司里头混日子,却也不是白混着。
易君如想着魏潜也是后来才入的监察司,便道,“据说当年袁掷的凌迟之刑的施行者便是李大人,而在此之前,也是李大人协助审问。”
说罢,他才反应过来,魏潜若是没有猜到这一层,也不会跑去翻这件旧案。
魏潜看了他一眼,“袁凭言辞之中露出马脚,我将这几年的案子在心里过了一遍,有涉案人姓袁的案子当中,最有可能是这一桩。”
袁掷在做兵马司统领之前,曾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为人仗义,有不少追随他的生死兄弟,在他接管兵马司时,有一队亲信跟了过去。
案发之后这些亲信也算在九族之中,多半都命丧黄泉。
易君如一面默默想着监察司这些年究竟有多少桩案子中有姓袁的人涉案,一面随口感叹,“看来袁掷还有亲信活着,竟然还救了他的儿子,将其藏在兵马司这么多年!”
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人在混在兵马司里头五年都没有露出马脚,若不是复仇心切,说不得能藏一辈子。
话到这里,崔凝也捋清了案情,“他们若是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落脚,想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