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假如小厮所言是真的,那彭佑恐怕即使不是凶手也是知情者。
除此之外,崔凝想不到别的理由。她想到魏潜今早突然不让彭佑参与案件,是不是也由此怀疑他了?
崔凝恨不能立时去审问彭佑,却不得不生生忍住。身为巡察使,固然有特权能够调动州县官吏,可这些人能不能真的为她所用尚且存疑,更何况,这一次嫌疑人便是身居高位之人。
回想这几日彭佑的种种表现,崔凝心里越发疑惑,他那种悲切并不像是作假。
“大人,夫人就在亭中。”婢女道。
崔凝回过神,抬眼看去,只见雾气蒙蒙,花丛掩映之中,那一袭素衣的的女子伏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双白玉似的的手如蝶飞舞,煞是好看,画面安宁的令人不忍心惊扰。
杨夫人身边的婢女映柳是认得崔凝的,躬身提醒道,“夫人,崔大人来了。”
崔凝便见那杨夫人飞舞的手缓缓垂落,侧脸看过来,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顿了一下,才将针线放下,起身相迎。
“夫人秀这个做什么用?”崔凝走入亭中,目光落到绣架上。
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杨夫人声音微涩,“是氅衣。”
她话不多,映柳便帮着解释,“再有几日便要盖棺了,夫人是想着尽快把这氅衣赶制出来随葬。”
“夫人与杨别驾感情甚笃。”这出乎崔凝的意料。
这副雄鹰图是典型的苏绣,毫发毕现,精致绝伦,看上去已经接近收尾阶段了。崔凝不知道秀这样一幅绣品具体需要多久,但可以肯定必不是短日之功。再者她们这些贵夫人做绣活毕竟不像绣娘那样赶时间,也就是说,这件氅衣绣制没有半载也有数月了。
“映柳去沏壶茶。”杨夫人道。
待亭中只剩下二人,她缓缓叹息一声,仿佛卸下伪装一般,整个人一瞬间变得颓然,“我已在此恭候崔大人多时了。”
崔凝诧异,“夫人有话要对我说?”
杨夫人恨恨道,“害大人性命之人,定与程刺史有关!”
她说罢,又恳切望向崔凝,“前些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事,今日大人就要盖棺了,我虽无用,却不能、不能教他枉死。”
崔凝想到自己方才的揣测,又忽闻她如此笃定,不禁疑问,“夫人为何如此笃定?”
杨夫人许久都没有回答。崔凝也只耐心等着,不曾催促。
静默了许久,她才喃喃道,“或许我真是个不祥之人。”
这一刻,她表现出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悲伤,亦不似下人说的那般冷漠,而是一种崔凝看不懂的,极复杂的情绪。
语气中透着自厌与绝望,不甚激烈,却令听的人心里无端难受。
“我幼年逢上家道中落,父亲罹难,为了活命,母亲给人做了填房。没出几年,我那继父的上峰看上母亲,继父便将她送去別苑陪了那人数日。他升了官,却厌弃了母亲,甚至因她不肯自绝,整日谩骂羞辱。再后来他得罪人,死于非命。”
一个拥有惊世美貌的寡妇,惹得多少人垂涎。当时有人为了她大打出手,因此送命,坊间便都传言红颜祸水。
杨夫人抚上自己的脸,目光钝钝的转向崔凝,“我容貌肖母。”
短短几个字,竟是道不尽的心酸。
“她原是个极有才情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自毁容貌,靠着接绣活将我拉扯长大。”杨夫人抿了抿嘴,放下手,望着崔凝笑道,“我原以为自己比她幸运。”
崔凝见那一双美目中盈盈雾气汇聚成晶莹泪滴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她。
杨夫人没有接,任由眼泪不断滚落,“我前夫待我极好,夫君也是。”
“据说您前夫是不慎跌落假山身亡?”美人落泪,崔凝心疼归心疼,却没有忘了来意。虽然戳人伤疤不好,但职责所在,在所难免。
“是程大人的外甥。”杨夫人厉声道,“那狗贼不知从何处见过我,对郎君威胁利诱,见他不从便痛下杀手。郎君尚未下葬,他便堂皇登门!那狗贼逼迫太甚,我……我只得求上大人。”
她曾听夫君提起过,杨别驾与程刺史是死对头,而且放眼整个苏州,也只有他敢与程刺史互别苗头。
她为了报仇可以不惜一切,莫说委身做个玩意儿,便是豁出一条命又如何?只是不曾想,杨檩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没有丝毫轻慢不说,还三媒六聘娶她过门做正妻。
纵然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前夫,却一直视杨檩为恩人。
不管杨夫人对杨檩有没有情爱,在她心目中,他是无坚不摧的利刃,是屹立不倒的高山。
如果说,她第一次成亲后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失去,在嫁给杨檩之后却十分安心,因此初闻噩耗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信仰崩塌一般。又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重复过着母亲的一生。连杨檩这样鹰狼一般的男人都轻易死于非命,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崔凝见她眼中尽是迷茫,不禁叹了口气,继续问,“你如何确定程大人的外甥是谋杀你前夫的凶手?”
“他自己对我说的。”杨夫人想起那个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便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大人将那狗贼抓捕归案,程刺史倒是未曾徇私。”
程玉京没管,可是可没拦着他夫人插手。程夫人从中运作,咬定那程琨是失手致人死亡,不少证据都被处理掉了,最终只判了个流放。
杨夫人恨的不行,她虽见识不多,但也不傻,深知对于他们这样豪门贵族而言,流放就意味着无罪,出去吃了点苦头,很快就会被救回来。杨檩却劝她道:只要不当场问斩,程琨最终都会没事,看在眼皮底下倒是不方便。
当时杨夫人不解深意,直待一个月后,杨檩告诉她,程琨在流放路上染病死了,浑身溃烂流脓,死得极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病,自是杨檩弄出来的。
杨夫人默默垂泪。
“所以您认为程刺史是害杨大人的凶手?”崔凝问道。
杨夫人哽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初他虽然不曾阻挠大人办案,可那毕竟是他外甥。”
崔凝总算明白了,这杨夫人不是不关心案情,而是打心里认定了凶手,也认定自己是不祥之人,给他人带来灾祸。
“我听衙门差役说,那日程刺史夜半归家是因为夫人有事请他回来。”崔凝劝道,“还请夫人如实回答。不管凶手是谁,必要有证据,总不能听谁一面之词。”
杨夫人脸色发白,“他在衙门留宿,我派人给他送过东西,顺嘴叫人嘱咐几句,却、却不曾要他一定回家。”
崔凝点头,这个行为也合乎杨夫人表现出来的性格。她出身不算高,还是再嫁,杨檩又于她有恩,像她这样柔顺的女人多半是对杨檩千依百顺,不敢有任何要求,如何会半夜派人去请他归家?但是当时她嘱咐的话中,的确有期盼他归来之意,很难说杨檩是不是听了这番话才改变主意。
“在案发之前,夫人可曾察觉杨别驾有何异样?或者他可曾提起过与何人有约?”
杨夫人不用回想便道,“不曾。”
第272章
从杨家出来,崔凝上马急急往回赶,方转过路口,便见一名差役迎头跑来。
那差役见了她,慌忙喊道,“崔大人!魏大人叫小的来找您!”
“吁——”崔凝勒马,“什么事?”
“魏大人说先前与您商议的事已经办妥了,请您回去审问疑犯。”差役一脸的惊魂未定,“不过大人,眼下衙门里全是守兵,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往常都是由衙役捕头抓捕罪犯,哪怕抓江洋大盗也不过出动府兵,可是眼瞧着衙门里那些人军纪严明,一股子煞气,显然来路不简单。差役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心下惶然。
崔凝心中疑惑,他们之前并没有商议过什么事啊?不过转念间她便想明白了,现在主要负责此案的人是她,五哥八成是为了给她做面子,才会故意这样说。
“走!”崔凝心中有了数,便直接打马先行。
杨府与府衙相距不远,崔凝下马进门的时候,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差役也气喘吁吁的赶到,眼见门口军士要拦路,立即道,“两位军爷,这位是监察司的崔大人。”
门口两名士兵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崔凝径直进门,没走几步便遇见巡逻的守卫拦路。
差役跟着解释,“这是监察司崔大人!”
“崔大人?!”领头的将士诧异,一扫眼将崔凝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锐利,“监察司何时出了个女大人?莫不是匡我?”
崔凝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质疑和眼光,早就习惯了,心中也并不在意,只是此刻没什么耐心应付,直接掏出令牌,语气急冲,“你们若是不信,等会找魏大人求证便是!这一院子兵,还怕我劫囚不成!我有急事,先让开!”
领头将士看清令牌之后,迟疑一下,这才挥手示意让路。
跟在身后的差役眼见前头三五步便是杵着个刀兵,生怕又被拦着,自以为机智的高声通报,“崔大人驾到!”
突如其来的嘹亮唱到声不仅把众兵士惊了一下,就连崔凝也被冷不丁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一个末流小官,一声“小崔大人”都是同僚或长辈戏称,如此隆重出场,羞得她恨不能刨个洞把身后差役给埋了,于是腿下生风,闷头一路疾行,倒意外的颇有几分气势。衙门里头的守卫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居然当真叫她一路畅行。
“五哥!”崔凝冲进屋,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见程玉京也正在座,闲闲的摇着扇子,嘴角微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
崔凝皱眉,拱手施礼,“程刺史。”
程玉京笑道,“小崔大人好像很不欢迎本官?”
“您误会了。”崔凝在杨府得知程玉京包庇外甥,方才又乍见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确实不甚喜欢,不过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杨檩和彭佑把持苏州政务,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二人倒了,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程玉京哪能看不透崔凝的想法,只是并不在意。若说他对杨檩的死尚有几分惋惜,对彭佑可就没有半点怜悯了。
魏潜开口岔开话题,“彭佐使在苏州颇有势力,我和阿崔担心有什么变数,只好暗中调兵以保万全,还望程大人见谅。”
程玉京知晓监察司的人在必要时可以调动少量兵力,苏州如今形势复杂,所以他对于眼下的情形早有预料,“魏大人无需多虑,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刺史无能,这才逼得二位不得不如此行事。唉——不瞒二位,这满苏州上下被我猜了个遍,却做梦都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彭佑!”
这件事,程玉京没有丝毫夸张,方才在园子里听闻彭佑被抓的消息,惊的他失手打翻了一个香炉。程玉京与他们斗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他手下的人只骂彭佑是杨檩的走狗,但他知道,彭佑把杨檩看的比命还重,重到有时候他忍不住暗暗揣测,两人背地里是不是有什么分桃断袖之事。
“杨檩之于彭佑,亦父亦兄,往日杨檩生病受伤,他都恨不能以身替之,怎么可能是凶手?”程玉京疑惑,迟疑道,“莫非是因爱生恨?往日彭佑便恨不能时时刻刻粘着杨檩,老大不小的也不娶妻生子,杨檩没续弦之前,整日住在杨府……”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杨檩倒是从不缺女人……这么一想,说不定真是爱而不得,痛下杀手。”
崔凝吃惊,“因爱生恨?!爱而不得?!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玉京见她眼睛瞪的圆溜溜,颇为有趣,不禁莞尔,“自古以来便有龙阳之好,城中有好几个南风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你既不知道此事,又如何猜到他是凶手?”
崔凝闻言,抚着心口缓了缓情绪,答道,“第一个疑点是杨别驾的坐骑,能让卷云顺从的人只有几个,彭佑是其中之一。我们调查过,因为杨别驾死亡时间是深夜,故而这几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我们在发现小厮尸体的地方泥土中有石垩,于是暗中重点查了几个能够牵走卷云的人,除了彭佑之外,没有一个人的鞋子沾了这种泥土。”
程玉京沉吟道,“也说不定凶手发现这一点,早早就把鞋处理掉了。”
“是有这种可能。”崔凝点头,“不过马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本来就没有几双鞋子,若是突然少一双,很容易被发现,从我们暗中查证的结果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嫌疑。剩下的,便是吴县的周县令和彭司法。我们派去吴县的人尚未有回音,不过相较之下,彭司法更有可能趁着职务之便混淆视听。”
彭佑鞋底沾了带有石垩的泥土,但他是发现尸体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去的河边,所以脚上沾了这种泥很正常。可是,假如他也是杀害小厮的凶手呢?
“还有一件事最为奇怪,我方才去杨府,听见下人说自从杨别驾死后,彭佑便不眠不休,一直带人查案,然而回想我和五哥初见他那日,他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除非他中途换过衣服,否则也太不符合常情了!所以我正打算查证此事。”
程玉京和魏潜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程玉京叹了口气,“不用查了。那天他才赶到巷口,看见满地的血,状若癫狂,直接厥了过去。在他昏迷的时候,我命人查探现场,将尸体收了。他晕厥的事,杨府的人未必知道。”
崔凝闻言不禁失望,还以为自己发现一个疑点,没想到只是误会。不过她因为这两件事情判断彭佑有嫌疑,那五哥又是因为什么呢?
魏潜忽然问道,“他昏迷多久?”
程玉京道,“大概只有半个时辰左右,针灸之后便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之后是什么反应?”魏潜问。
程玉京回忆道,“伤心。然后疯了一样的带人查案。”
魏潜思忖须臾,道,“审问疑犯吧。”
“这……魏大人,证据不足,直接扣押审问不好吧?”程玉京有些失望,不过心里还算认可魏潜的能力,相信他不会这般胡闹,“莫非你还有别的发现?”
魏潜道,“杨别驾这个案子证据尚且不足,不过,他却是另外一起案子的凶手。而且我心中有些疑问,需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