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魏潜垂眸看着失魂落魄的彭佑,缓缓吐出一口气。彭佑如此配合,连最隐秘的事情都和盘托出,至少能说明,现在的这个他,多半真的不知情。
在以往的案件之中,魏潜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涉案之人,但这一次,不知是太过好奇彭佑的病症,还是被那种极端的情绪撼动,在此次交流询问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抱着不怀疑的态度。他整日泡在各种各样的犯罪案件之中,见过太多虚假、罪恶,他能看出彭佑此时此刻濒临崩溃却强撑着保持理智,如果连这个都是假的,那也只能认了。
毕竟,他也是人,心中也有不愿怀疑别人的时候。
外面薄雾渐渐散开,有丝屡阳光落在院中草木之上,很快又被阴云吞噬。
崔凝抄手站在台阶下一脸凝重的望着房门,程玉京靠在扶栏边把玩手里的折扇,半点没有一州刺史的端正威严。
“小崔大人不如坐下歇一歇?”程玉京笑问。
崔凝看向他,认真道,“年轻人多站一会不打紧。”
程玉京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手心,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一个两个都让本官自叹弗如。”
作为一个随时准备除掉杨檩和彭佑的人,为了搜集他们的把柄,程玉京可谓使尽解数,可是七年前彭佑买凶杀人这桩事儿,他都没有查到,魏潜才来这么两天,连人证物证都一一找出来了。
“一个两个?”崔凝疑惑,“除了我五哥之外,还有谁让程刺史发出如此感慨?”
程玉京顿了一下,忽而笑道,“自然是小崔大人了。”
“我总觉得大人话里有话,但我没有证据。”崔凝当然不会将这句敷衍当真。她虽然主要负责此案,但自从接手以来着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种实力,哪里能算的上“不得了”。
“本官向来是个随性之人,随口之言,不必多想。”程玉京直起身,看了看天,“小崔大人慢慢等着,本官先回去休息休息。”
崔凝看着他晃晃悠悠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句随口感慨,自然没有什么好多想的,这世上的青年俊才又不止魏潜一个,程玉京这句话没什么毛病,但他对问题的回避,总给崔凝一种刻意的感觉。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崔凝便不在纠结,也不再想杨檩这个案子了,毕竟案情进展到这里,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了,多思无益。她见魏潜和彭佑一时半会聊不完,便直接回书房去整理卷宗。
直到午时,魏潜才命人把彭佑送回牢中。
崔凝正伏在案上看卷宗,听见外头有细微脚步声,倏然坐直看向门口,不多时,果然见到魏潜出现,眼角眉梢不自觉的笑意,显得十分雀跃。
“五哥!”崔凝迫不及待的冲上来端茶倒水,“说了这半晌话,累了吧,快来歇歇。”
魏潜瞧她这一副狗腿的劲儿,心中沉闷也一扫而空,端起茶慢悠悠的喝着,见崔凝就这么坐在对面眼巴巴的瞅着,像只等骨头的小狗,忍不住扬起嘴角,“想问什么便问。”
“彭佑真的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吗?”崔凝好奇极了,“不是装的?”
魏潜道,“此事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我们想查明病症,十分困难,而且据他所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异常了。”
崔凝疑惑道,“五哥觉得这是病?不是鬼神之类的?”
“人心最难捉摸,许多案子里看上去最不可能杀人的,往往却是凶手,他们有的人平日里循规蹈矩、温和善良,怎么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虽然有些事情在世人看来匪夷所思,但魏潜觉得很是寻常,“是因为他们的心病了。至于其他,也无非是病情轻重的区别而已。”
“既然他很久没有异常,是不是说明根本没有作案?”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让她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魏潜摇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异常,可能是真的没有异常,也有可能他病情加重,已经影响到他的判断。根据方才的谈话来看,极有可能是后者。”
魏潜之前就认识彭佑,这次查案,他错误频出,根本不是往日的水平。其实杨檩的死对他打击过大,出现任何失误都是可以理解,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正常情况下他必然会意识到这些问题,可就在刚刚,他相对冷静的情况下,思维仍然十分混乱,还有记忆断层。魏潜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病,觉得十分棘手。
“那杀杨檩的凶手……”崔凝有些迟疑,她感觉到彭佑的悲痛并不是假的,即使像程玉京所说,他对杨檩有那种感情又如何,他把杨檩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得病成什么样才能痛下杀手?
“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魏潜屈指轻轻敲着桌面,“我隐约感觉,有人故意引我将注意力放在彭佑的病上。”
崔凝不解。
“一桩七年前的案子,我能查到,完全是因为以往清查过淮南道的卷宗。”魏潜素来博闻强记,所以才能够迅速从中找出破绽,并暗中派人查证。只是……
“我查这个案子顺利的不可思议,但也没有任何人插手的痕迹,除了卢氏兄弟。”
崔凝恍然,“五哥觉得这么容易抓到他们,不是巧合?”
魏潜道,“我查到卢氏兄弟早已经把生意转移到别处去了,大部分时间并不在苏州,但是他们却在如此恰好的时间回来处理关于七年前那些证据,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我怀疑,有人故意要误导我,但又找不到丝毫头绪。”
若是顺着思路走下去,他们势必要把注意力放在彭佑身上,但彭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过买凶杀人之事,根本没有办法为自己分辩,事情过去七年,已经找不到更多证据,假如想要查明真相,只能从他的病情入手。可是这么奇特的病症,谁又能保证一定成功?即使成功,一个类似疯子的证词,能作为呈堂证供吗?
魏潜不能肯定是否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只是凭多年破案的直觉而已。
不过,假如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也太可怕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掌控人心、运筹帷幄到这种地步!
“五哥会想起来查这个案子,是因为王大人偶然提起杨不换吧?难道是他?”崔凝怀疑,但是很快又否定这个想法,“可是他提起杨不换,还是因为我们问起杨檩小厮的事情。反倒是吕大人,似乎对杨不换颇有兴趣,要不是他问起来,王大人也未必会说那么多。”
魏潜摇头不语。
“大人!”陈捕头匆匆进门,神情复杂,“属下带人在城外庄子搜查,找到了小厮坐过的马车。”
第275章 心苑
崔凝大喜,“果真?!走!过去看看。”
当日他们在河岸便发现泥土中有大量石灰,便命人到城郊搜查马车、马匹,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是。”陈捕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两人相距不过半丈,崔凝自然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不禁疑惑,“还有别的事?”
“那马车……是在彭大人庄子里找到的。”陈捕头是彭佑最得力的下属,平日里关系也十分不错,此时难免想要为他分辨两句,“大人,彭大人与杨别驾情同手足,不可能是杀害杨别驾的凶手!”
崔凝刚一瞬间才涌上来的那股欣喜劲儿又瞬间尽数落回去。每个人都说彭佑不可能杀杨檩,但是线索又全部都指向他……
魏潜沉声道,“先看过再说。”
陈捕头道,“是。”
崔凝长叹一声,整了整衣服才慢慢走出书房。
陈捕头担心破坏什么线索,所以并未直接把马车带回衙门,而是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看守。
城东郊野有山有湖,春夏山花烂漫,秋季硕果累累,入冬之后又是另一番人间仙境,因而许多达官贵人都在此处置了庄子別苑。陈捕头领命过来寻找搜查,着实花了不少力气。
彭佑的庄子就建在山脚下,面积不大,却依山傍水,位置极好。院子是江南常见的样式,大门不似北方大宅那么阔,也是极不打眼的黑色,门上石刻“心苑”二字笔锋凌厉,在这般闲适悠然的景致之中,显得有些违和。
门口守卫的差役见到几人下马,连忙迎上来,“见过二位大人。”
崔凝将马鞭丢给差役,正要进门,却听魏潜问,“那扇门是?”
她停下来,顺着魏潜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不远处还有一门。
陈捕头道,“大人,那是杨别驾的园子。”
原来这两个人连別苑都是挨着的,崔凝暗自叹息。
打开心苑大门,入目便是一片幽翠竹林,将院中一切遮得严严实实。
“二位大人,这边请。”陈捕头走在前头,却没有带两人直接穿过竹林,而是沿着墙边的小径走,“这片竹林中道路曲折,听说里头有八卦阵,进去像是走迷宫似的,不如走旁边便捷。”
崔凝看了看竹林,十分不解,“这竹子长得又不是特别密,直接穿过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跟着路走?难道一个入园的屏障能有十几亩地?”
“……”
陈捕头沉默,想起自己对这片林子保持敬畏心数年之久,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
江南的院子不仅讲究趣味,也十分注重隐私,通常会在大门处设置各种屏障,一般选用假山的多,所以又叫“开门见山”。心苑这片竹林的作用与假山相似,所谓“八卦阵”可能只是建造园子的工匠用了几分巧思,把路径铺的像迷宫一样,显得更有趣味,但它终究不过是个遮掩院内隐私的屏障,当然不会占太大片地方,直穿而过怎么会迷路!
默了片刻,陈捕头干巴巴的解释一句,“也有半亩地呢。”
算是倔强的挽回尊严吧。
崔凝没懂,茫然看了魏潜一眼,脸上写满“半亩地怎么了”的疑问。
魏潜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掩饰笑意。
待绕过竹林,陈捕头舒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不少,“往西过两道门就是马厩,二位大人是去看看,还是先审问仆役?”
“去马厩吧。”魏潜道。
三人刚至马厩,几名官便连忙上前行礼。
陈捕头指了指缩在角落里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这就是车夫,也兼管着园子马厩里头的所有事。”
魏潜只看了一眼,便走近棚子里查看马车。放眼望去,整个马厩只这一辆马车,自然就是陈捕头所说的那一架。他俯身查看车轮,果然见到上面沾染了不少含有石灰的泥土,便伸手取了一些,在指尖轻捻。
崔凝在一旁,并不参与,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车夫身上,“这三天之内都驾车去过何处?”
车夫见只是一个女娃问话,倒是不算紧张,规规矩矩的道,“小人这几天没用过车,倒是前天晚上大人来过园子,亲自驾着车出去了一趟。”
彭佑颇有些怪癖,平常不喜有人近身,家里没有贴身侍候的婢女,出门也不带小厮随从,自己牵马喂马不说,甚至连马车都自己赶,车夫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当时也不觉得这一点有什么不寻常。
假如彭佑确实有怪病,车夫也没有撒谎,那么,是不是说明前天晚上,“另一个”彭佑出现过,并且杀了小厮呢?
崔凝叹了口气,又问道,“他何时出门,何时归来?”
车夫立即道,“大约巳时前后出门,快子时才回来。”
崔凝见他不假思索,觉得有些奇怪,“你为何如此确定?”
“那天晚上小人听见动静,以为有人偷马,连忙披着衣服跑出来,却见是大人正在套马车,便上前帮忙。”车夫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表情露出一丝怪异,“若是平常,大人必不会让旁人插手……”
但是那天车夫凑上去,彭佑便立即退开了,等到车夫将马车套好,又问,“大人要去哪儿,小人送您过去。”
彭佑闻言连忙拒绝,径自牵着马车离开。
“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反正就是跟平常不一样……”车夫挠挠头,一时言语匮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崔凝道,“是不是觉得他虽然面容未变,却像是另外一个人?”
车夫一怔,随即连声附和,“对对对!那天他出去没多会便把马车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湿透了,不过那晚好像是下了点雨。”
“送回来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您不如问问正院的仆役。”车夫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一片,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平日没有资格去前院。
崔凝看了陈捕头一眼,陈捕头神会,立刻去了主院,令园子的管事把所有下人都集中起来。
这时,魏潜也将马车里里外外查了个仔细,正站在蹙眉盯着车辕,用帕子慢慢擦拭手指。
“五哥?”崔凝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魏潜回过神,看向崔凝。
“你在想什么?马车上查出什么问题?”
魏潜摇头,“车轮上确实沾了河岸上的泥土,车厢里甚至到现在还残留着淡淡酒味。”
一切证据,都说明彭佑在杨檩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极有可能就是用这辆马车载着醉酒的小厮,把人丢进护城河里之后返回,而后返回城中。
崔凝道,“我们去问问城门守卫不就知道了?”
“我有预感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这样一来,足以证明彭佑就是杀害小厮的最大嫌疑人,可是魏潜心中并未感觉到丝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