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魏潜极有耐心的等着,仿佛笃定他会说一般。
“你这是在威胁我?”周云飞喉咙干哑。
魏潜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长江前浪推后浪,周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一点都不冤呐!”周云飞叹罢,才答道,“你会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就确定那人并非我的主子。不过,你也不要问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
魏潜点头,起身径自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供词,交给周云飞画押。
崔凝虽然满心疑惑,但明智的选择闭嘴。
她看着周云飞顺从的画押,之后被押走,如做梦一般没有真实感,“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魏潜知晓她有许多疑惑,便主动道,“他是太子的人。”
崔凝瞬间想通很多事情。当年水灾事故,多大一个把柄啊,就算周云飞政绩出挑又如何,下面多少人等着占他的位置呢,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不齐心协力把他弄掉?彭二说是有人帮他从中斡旋,崔凝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将军,但其实,那位陈将军一不是周云飞的至亲,二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未必能够保下他。然而迄今为止,朝中还有很多人暗地里支持太子,想保下一个周云飞不难。
“可他说背后指使之人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崔凝问。
第291章 堂审(1)
魏潜未语。
崔凝想了想,又道,“他会不是在说谎?”
魏潜道,“如果真是太子指使,他不会传信求救。”
假如周云飞此番确是为太子办事,凭着多年忠心耿耿,说不定太子还能捞他一把,相反,把太子拖下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信函上写着“事已败露,速救”,也完全不像是对太子的语气。
“他会如此轻易认罪,不过是怕我深查,扯出太子罢了。”魏潜心里清楚,这世上并不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能随便触碰。
政权更迭之中掺杂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盘根错节,没有足够多的筹码便冒然去扯开,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深究这些。
“那他……”崔凝一时转不过弯来,“难道是故意的?”
“是,但我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这样做。”魏潜蹙眉,脑海中飞快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很多违和感,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还是等堂审之后再说吧。”
崔凝点头,按下心中好奇。
周云飞连同在吴县的人证物证都被连夜押送苏州,抵达之时,城门刚开。
清晨。
程府花园,塘边薄雾如纱,垂柳黄叶被晨风卷落,下人们乘船在半枯的荷塘里轻手轻脚的打捞昨夜残灯。河畔曲径上一名着绿色官服之人脚步匆匆,冲乱一片宁静。
“大人在里面?”于参事跑到橘香散门口,气喘吁吁的问守门婢女。
婢女点头,“大人尚未起身,于大人不如先去偏厅稍候?”
“若非有急事,我何须此时急急赶来扰了大人清静!”于参事说罢见那婢女仍是不动,不禁又急又怒,“还不快去通禀?!”
婢女迟疑,在于参事迫人的目光之下,才不得不转身开门。
于参事站在门口,屋内动静听的一清二楚。那婢女同禀之后,只听咣啷一声,有什么瓷器被摔碎,隔了片刻,才听到程玉京慵懒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于参事瞬间冒了一身冷汗。他听到消息之后,太过激动,竟然忘记程玉京起床气大的吓人。
这厢念头才闪过,婢女便闪身出来,“于参事请。”
即便此时萌生退意,于参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门了。
进入橘香散便是一道檀木镂花隔断,从两侧进入之后是一方会客之处,中间隔了一道八幅屏风,另外一头便是程玉京平常歇息的地方。
程家花园有许多奢华舒适的卧房,可程玉京偏喜欢在橘香散歇着,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宿在这里。
于参事隔着屏风停下,微微抬头,隐约见屏风另外一边有婢女奉茶,程玉京似乎半靠在榻上,尚未起身。
“大人,杀杨檩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于参事道。
程玉京垂着眼皮饮茶漱口,面上波澜不惊,又取了帕子拭面。做完一套简单的清洁,这才不咸不淡的出了声,“哦?”
于参事本是满心激动,程玉京的反应令他彻底冷静下来,规规矩矩的答道,“凶手正是吴县县令周云飞,听说已经认罪画押了,今天就要堂审。”
程玉京轻笑一声,“魏大人到底是不负盛名啊!”
于参事在程玉京手底下混了这么久,自然听他心情不坏,顿时放心下来。就是说嘛!杨檩一派窝里斗,最后一个不落的下马了,刺史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然而,程玉京心情好,还真不是因为案子告破。他昨晚猜出“橘香散”的事情之后,便料定这桩案子马上就会真相大白,实在没有什么惊喜可言,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觉着日后定然有不少好戏看。
于参事尚未离开,官衙那边便来人传信,辰时堂审,请程大人前往。
程玉京挑了挑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兴趣缺缺,然而这个时候由不得自个儿性子,啧了一声,便令婢女服侍他更衣,而后和于参事一同前往衙门。
等他到时,几乎全苏州的七品以上的官员有大半都已经在大堂上了。
这个案子虽然只有一名死者,却完全可以算得上十年难遇的大案,毕竟凶手和受害者皆是朝廷命官。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想不通,官场上尔虞我诈,想对付一个人实在有太多办法了,哪怕雇一个刺客也成啊,为什么非要亲自动手?
吕长史是头一个赶到衙门,尽管起了个大早,现在仍是精神奕奕。
周云飞杀人动机是因为孙氏,而孙氏正是程玉京已故的夫人,因而即便这里数他官职品阶最高,也只能作为旁证坐在堂下。
程玉京心里清楚,倒也没有什么不乐意。
魏潜见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便道,“带疑犯吧。”
昔日同僚,转眼成为阶下囚,还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因此,周云飞一进入大堂,各种各样的目光便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崔凝今日与魏潜一同审案,坐在右上首,此时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正见周云飞一身素白中衣,面色不改的走至堂中,即使是下跪,亦仍一副与世无争、不卑不亢的模样。
魏潜发问,“堂下何人?”
周云飞垂眸道,“周云飞。”
一般案子应由被害人亲属作为原告,但奈何杨檩只有两名亲近之人,能抗事的彭佑已经涉嫌杀人被拘押,杨夫人实在胆小怕事,竟连公堂都不敢上,死的又是朝廷命官,所以最终直接由监察司。
杨夫人这个人,崔凝无法理解,第一面,她是一副佯装伤心过度的样子,或者是惊怕远远盖过伤心,可能后来回过神了,再次见面,崔凝感觉到她的悲伤不是作假,虽然其中自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杨檩,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是崔凝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完全不愿意克服恐惧,为杨檩站上公堂。
她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依托在别人身上,不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全然不做挣扎,一味只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纵使真的历经坎坷,崔凝也实在生不出多少同情心。眼看着今日之事,崔凝不禁想,当初她找上杨檩,究竟有几分是为前夫报仇,又有几分是借机为自己寻个下家。
第292章 堂审(2)
当然,不论杨夫人是什么样,都与这个案子关系不大,没有必要深究。反倒是彭佑,让崔凝有些担心。
卫冷与梅君尧有一段过往,而且对“彭佑”身上发生的所有人事情都一清二楚,假如能够出来作证,案情将会更清晰。可惜自从他听到真凶落网的消息之后便晕了过去,此时医者还在诊治,也不知结果如何……
崔凝收回思绪,看向周云飞。
“三日前夜里,你与小厮合谋杀害杨檩。周云飞,你可认罪?”魏潜道。
周云飞顿了一下,“认罪。”
他昨晚就已经认罪画押了,堂审不过是走个流程,将种种证据都录入卷宗,可是此事,除了崔凝魏潜之外无人知晓,此刻众人见他如此痛快认罪,诧异之余不由想的更深。
魏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监察佐使而已,杨檩被杀案涉案之人均是朝廷命官,这件案子便是监察令亲自来审,也会受到重重束缚,但凡有一点疑问,都不可能轻易把周云飞定罪,这事儿就算是他所为,只要一天不亲口认罪,就说不定就会有翻盘的机会。
“这……”吕长史犹豫了一下,看向魏潜,“周大人与杨别驾无冤无仇,为何会痛下杀手?”
周云飞惨笑,抬头看向吕长史,目光迫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害过多少人?不该死吗?!”
吕长史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吓了一跳,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咳,周大人不要这么激动嘛,本官也只是例行询问。”
魏潜不会主动把太子牵扯进来,但在案情面前,也不会给任何人留面子,“周云飞,乃是陈关陈将军的远亲,与程刺史已故的夫人是故交。”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表达的内容却令所有人懵了半晌。
其实孙氏曾有个青梅竹马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众人碍于程玉京的面子,从来不拿到台面上说罢了,背地里谁没有议论过呢?
王韶音也颇感意外,看向周云飞时,微不可查的挑了一下眉。
“程夫人的死亡原因,不知程刺史是否知情?”魏潜问道。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头顶一片大草原,更何况,这人还就在眼皮底下,指不准还在上头放过羊!众人忍不住看向程玉京,心里皆十分好奇,他是用何种心情顶着这份耻辱给自己树起一个情深不悔的形象?
“孙家的女人与寻常女人不同。”程玉京面上并未露出丝毫羞恼,反而提起孙氏的时候,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认真,“内子熟读兵法,运筹帷幄,不是整日只知涂脂抹粉的小娘子,我时常与她商议要事,内子与杨别驾起冲突,全是因我之故。”
周云飞闻言,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杀人诛心,你明知道流言都是假的,还偏要将过错归在她头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孙氏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自然不会连一个“青梅竹马”都捂不住,更不会任由流言传播。所谓流言,都是杨檩使的离间计。
孙氏的谋略和胆识,都令杨檩忌惮,程玉京整日吃喝玩乐,光是孙氏一个人就能令他焦头烂额,假如夫妻二人联手,苏州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他没有一个好出身,向上每行一步,何其艰难!若是被程玉京压住,以后将会举步维艰。人在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坐上苏州别驾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眼红嫉妒。他怕只要一失势,就会被狼群撕碎。
不是所有事情退一步都会海阔天空,某些时候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周云飞说的没有错,虽然是杨檩在背后挑拨陷害,但最后逼死孙氏的人,是程玉京。
在这场博弈之中,孙氏和程玉京惨败,无非是因一个“情”字。
当初程玉京娶孙氏只是遵从父母意愿,没有成亲之前,他以为孙氏那样有手腕有心计的女人,性子必然冷硬强势,没料想,她不但多才多艺,且容貌秀丽,宜嗔宜喜,进退有度,像一个永远挖不完的宝藏,处处都能带给他惊喜。
孙氏仿佛是照着程玉京喜好长的,没有一处不合他心意。
浪子回头,程玉京把对世间所有美人的爱全倾注于孙氏一人身上,感情浓烈炙热,相宜之时自是极好,若不相宜,必会将其焚毁。
他那篇悼念亡妻的文章之所以会为人称道,皆因里头字字句句尽是深情。
孙氏死后三年,程玉京纳了满院子的美人,再未寻到一个如此合意的。明明逼死孙氏的时候,他即愤恨又痛快,可为何才过了三年,便悔了?
他抿唇,泄露一丝悲伤。
周云飞怒目而视,“她曾救我于水火,她死的冤枉,此仇不报枉为人!”
与种种龌龊传言不同,孙氏与周云飞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之情。当年孙周两家曾是邻居,二人是幼时玩伴,后来孙氏父亲英年早逝,孙家败落,举家迁走,二人也就断了联系。许多年后,周家出事,周云飞孤身前去投奔陈将军,这才再次遇上。
彼时周云飞刚刚失去至亲,孤零零的一个人,突然遇上幼时玩伴,有如于深渊地狱之中触及了一丝光明,便是这份慰藉,令他从绝望中振作起来。两个经历相似的人相互扶持走出困境,这种经历和情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因此孙氏在周云飞心里自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后悔,后悔没有先杀了你这个卑鄙小人!”周云飞目眦欲裂。
这时一名士兵进门,从一侧匆匆绕到崔凝背后,弯腰低声耳语。
崔凝听罢,忍不住惊道,“什么?!”
众人看过来。
崔凝起身拱手致歉,又冲魏潜道,“我先出去一下。”
魏潜点头。
崔凝按捺住满心焦急,疾步出门之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彭佑所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