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凌策站起来,“二妹。”
“姐夫先同我去偏厅坐吧?”崔凝道。
“不用了。”凌策又缓缓坐下,“我在这里等一会。”
崔凝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等一会之后呢?”
凌策没有答话,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
第298章 再见
崔凝走到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不知从如何开口。她以前不知道听谁提起“至亲至疏夫妻”,又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旁人冒然插手,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可是看着两个原本十分优秀的人变成现在这样,崔凝觉得不可思议,也觉着惋惜。
“阿凝。”凌策轻声叹息,“活着真累啊。”
从前他也觉得累,但心底小心翼翼的为自己存了一片净土,闲暇时候能够与魏潜符远一起喝酒赛马,烦心的时候躺在院子里闲听落花、抚琴舞剑,过的还算不错。婚后,他把自己最珍视的净土交给了崔净,却不曾想,会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崔凝大概能猜到他们之间产生了怎样的争执。她的性格与凌策有点像,所以见着崔净这样的人,会尊重敬佩,却不会主动凑上去与之亲近,这也是她与崔净之间关系不如和崔况亲近的原因之一。
“姐夫,人生于世,很多事情都没有选择,但是同一条路,每个人走过的心境都不同。你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崔凝劝道,“阿姐……是讲理的人,你们大约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相处。”
凌策扬起嘴角,笑得温和,“嗯。小小年纪,莫操这份心,我还能连你都不如?先时是我想岔了,以后不会了。”
崔凝见他这样,心里一时间有些堵得慌。
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不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人总是会变,她自己也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不一定就是坏事,倒也不必太过惋惜。
想到这里,崔凝笑道,“姐夫能想开就好,我娘肯定也会劝劝姐姐的。”
正如崔凝所料,凌氏那边听说凌策这么快就追过来,怒气消散了不少,反倒开始劝起崔净来。
“他觉着对不起那个婢女,又不是非纳不可,于别处多多补偿,打发出去,想来他也不会反对。”凌氏叹了口气,“你自小便处处都拔尖,对自己也严格,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是净儿,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凌策没有考中状元,凌氏便看出崔净的心思了,但是后来看两人关系还不错,她便没有戳破,没想到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娘,我一直以来都做错了吗?”崔净不服气,“我想要的,凭自己本事挣,我想看看靠着自己能走到哪里,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夫妻一体,他本也肩负凌家的责任,我想凌家在我们手里更进一步,难道不对吗?他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
以崔净的身份人品,多高的门第都配得上,她之所以放着那么多更好的不选,选了刚刚起来又显然有点后继无力的凌氏,就是觉得亲手将家族推向巅峰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她知道凌家的意思,也清楚自己嫁过去很快就能够掌权,她只要一想到能与凌策携手共进,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就觉得热血沸腾。
可是,凌策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凌氏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说的都对,可他不光是未来的凌家家主,更是你的夫君,是你携手共度余生之人。净儿,夫妻之间……不应该只是这样。”
崔净忽然想起之前凌策与她腻乎的那些日子,一时有些迷茫。
凌氏觉得有必要和崔净好生说道说道,便想留她在家住一晚。
凌氏亲自去见了凌策一面,眼见那个原本顾盼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满身颓然,再想到女儿憔悴的样子,心里不由生出悔意。
其实崔凝的性子比崔净更适合凌家,也更适合凌策。规矩不会可以学,她当初刚到家里,整日小错不断,现在出门在外不也是有模有样?可惜,就算凌家不求娶崔净,崔家也不会将崔凝嫁过去,因她身上背负的仇,凌家担不起。再说,现在的崔凝毕竟不是原来与凌家有婚约的那一个。
本以为,崔净嫁过去是皆大欢喜,凌氏万没想到,一桩看着哪里都好的婚事,结果竟然是这般。倘若两个孩子能寻到合适的相处之道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唉!”凌氏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叹气,“长渊和阿凝还不知怎么样哟!”
凌氏也知道老爷子坚持促成婚事的原因,但魏潜和崔凝岁数相差那么大,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到一起去。
一时间,凌氏只觉得自己为着两个女儿的婚事头发都要愁白了,心叹,还好儿子省心。
凌氏兀自烦恼,崔凝却没闲着。
她在家里待不住,听说晚上东市有灯会,便使人去给正当值的崔况递消息,邀他同行。
迁都在即,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逛长安,崔况自然应了。
崔凝想到崔净心情不好,便去撺掇她一块出去逛逛。
“阿姐,走吧走吧,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崔凝卖力的忽悠,“你要觉得太闹腾,不如我们一起去五哥他们开的酒楼里坐坐,他那儿清静!”
崔净闻言心中微动,见她提起魏潜,眸子之中光彩流溢,漂亮的晃人眼,不禁脱口问道,“你很满意与魏长渊的婚事?”
崔凝未料她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绽开粲然笑容,“当然啦!我可喜欢他了!”
猝不及防的直白,直教崔净涨红了脸,啐道,“你羞不羞!”
“我都是有感而发,有什么好害羞的。”崔凝心里美的不行,也很客气的夸了夸凌策,“姐夫也挺不错。”
崔净面上红晕渐渐褪去,笑意也落下了几分。
崔凝见状,只做没看见,“那间酒楼是五哥、符大哥和姐夫三个人一起开的,他们常常去喝酒,姐,真的不过去看看?”
那处产业,崔净在账本上也看见过,不过因为只是朋友之间玩闹弄出来的地方,进项也有限,崔净便从未上心,此时见崔凝极力推荐,心中有几分好奇,终是被她连哄带骗的拐了去。
崔况刚刚下职,回家换了件衣服便随着两个姐姐出门。
三人到了朱雀街的酒楼,崔况趁着崔净打量环境的时候,才逮到空朝崔凝抛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崔凝用口型道,“吵架了。”
崔况了然点头。他就说,这还没到拜年的时候,怎么突然就回了娘家。
“咦?”崔凝转头,正见魏潜从外面进来,顿时欣喜不已,“五哥!”
魏潜没什么表情,眉梢眼角的温柔却泄露了心中愉悦,看了她一眼,又向崔净和崔况打招呼,“大娘子,小弟。”
他比崔净年纪要大,若是现在就随着崔凝喊一声大姐,别说他自己是什么感觉,就是崔净怕也觉得怪异。
“魏大哥。”崔况拱手施礼。
崔净目光从魏潜面上掠过,回礼,“魏郎君。”
他们几年前在清河就见过,但崔净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魏潜。凌策算是极好看了,就算她每日对着那样的容貌,乍然靠近魏潜,还是受到了视觉冲击。
“先去楼上坐吧。”魏潜道。
四人正准备换个合适的地方说话,便听门口一阵骚动,间或夹杂几声女子娇声唤“郎君”。
那些嘈杂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门口光线一暗,几人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苍色袍服,身量颀长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长眉入鬓,眼底带霜,暖融融的烛光染满鬓边,衬得如玉俊颜愈发冷漠,仿如早已断情戒欲的仙君,浑然不似真人。
凡见者,无不被晃花了眼。
第299章 鹿台咏
“魏大人。”谢飏看向魏潜,眸光之中竟然隐约泛出笑意。
魏潜颌首,“谢大人。”
崔凝去苏州之前与谢飏匆匆见了一面,比起那时,他的神态越发的冷,与之对视,只觉冷锋逼人,便是笑,也丝毫没有温度。崔凝不由觉得惊讶,先时她只觉得谢飏气势太盛教人觉得难以接近,然而彼时笑起来时风姿灼人,却分明不似这般清冷。
“表哥。”崔净欠身施礼。
崔凝与崔况亦随之行礼,“表哥。”
谢飏微微颌首。
“既然不期而会,不如同坐?”魏潜询问众人意见。
崔家三姐弟自然没有意见,谢飏亦欣然应邀。
崔净落后几步,小声问崔凝,“表哥和魏郎君有过节?”
“没有吧?”崔凝疑惑,“阿姐怎么这样问?”
崔净接触尔虞我诈的场合比崔凝多多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有种很微妙感觉,这两人面上看着客客气气,她却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过想到家里曾有意撮合妹妹与谢飏,心中又了然。
崔净笑笑,“我近来思绪不宁,胡思乱想而已。”
崔凝压低声音,笑嘻嘻的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怪。”
“你啊!”崔净莞尔,“可长点心吧。”
都说男人心思粗,可事实上,他们若是在某些事情上计较起来,斤斤计较的程度比女子不逞多让。
众人上了二楼雅间,窗子敞阔,朱雀街的灯海近在眼前,外面热闹非凡,屋内却十分清静。
崔净看了一眼,“闹中取静,倒是个好地方。”
魏潜道,“大娘子喜欢,日后常来便是。”
自凌策婚后,魏潜便极少与他碰面了,原是想问一句近况,但他素来敏锐,一扫眼便见崔净眉宇间有郁郁之色,便只随口客气了一句,转而与谢飏说话,“谢君也来逛灯市?”
“那倒不是,近来闲赋在家,偶然发现这间酒楼颇有趣致便时常过来坐坐。”谢飏言语神情之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难以窥探他内心真实想法。
关于谢飏的入仕之后的经历,魏潜也有所耳闻,心中只觉得可惜,门阀士族,便是被当权者贬落到尘埃里,也算不得什么,因为钱财、荣耀远远不是他们立足的根本,倘若哪一日风骨尽失,才是真正的倾颓没落。
谢飏入仕之后,无数眼睛盯着,眼见着谢家如此急切激进,暗地里不知笑话多少回了。
谢家远离权力中心这么多年,却一直都是氏族谱上赫赫有名的贵族,如今出了一个人才,可是种种汲汲营营,十分辱没门风,竟是动摇了百年来的名望。
魏潜心里很奇怪也觉得有些惋惜,谢飏为什么会任由摆布,完全不反抗族中的安排?不过他与谢飏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不好交浅言深,便也不曾询问。
崔凝想起在苏州听人提起过谢飏的身世,心觉得他事事听从叔父安排,大约是觉得堂兄之死有自己一部分责任,心里觉得亏欠吧。
“记得表哥所著《鹿台咏》中有一篇《上元雪赋》提到在高台上观灯市,当时未曾读懂,如今坐在这里,倒是能体味几分了。”崔净笑道。
《上元雪赋》只是《鹿台咏》中很短小的一篇,比起其他颇受赞誉的文章,这一篇十分不起眼,有人觉得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因为它通篇写的都是热闹景象,似乎没有什么深意,也不曾感怀什么。
谢飏道,“你竟记得这篇。”
那容颜太晃眼,崔净垂眼答道,“总觉得热闹之下尽是孤寂。”
谢飏顿了顿,只莞尔一笑,不予评论。
崔凝倒是没怎么关注过谢飏的书作,只恰好读过这一篇,便笑着接话,“还是阿姐解的深,我读完这篇却只觉得如同庄周蝴蝶,做了场梦似的。”
谢飏闻言长眉微动,看向崔凝,清冷的眼眸中难得显露出几分讶异,连惯常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带了几分认真,“庄周蝴蝶?”
崔凝觉得他目光灼人,一时辨不清喜怒,连忙道,“我不懂解文,表哥可别怪我胡言乱语。”
《上元雪赋》是谢飏十六岁所作,文章里面他是雪、是灯、是任一一个路人,字里行间都是真切的快乐。许多人觉得平平无奇,却也有人觉得很有趣味,甚至从中读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的深意,然而从未有人怀疑过文中所描写的一切是真是假。崔凝是第一个……
如今回想起来,实际那日他不过是他多喝了几杯,在鹿台暖阁之中向下瞧了一眼,也不知是真的跑去玩乐了,还是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在回家的马车里。
“读文读心,本就读的是己心。”谢飏道,“人心隔山海,哪里是能从只言片语中能轻易读懂的。”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能读出截然不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