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还是没有对吗?”崔凝蹙眉,叹道,“也怪我,小时候没心没肺,竟连山门在何处都不知晓。还有二师兄那个人惯会骗人,我从小到大不知被骗过多少回,却仍未吃教训,真信了什么方外寻刀的鬼话。倘若……”
倘若她聪明一点,必不会耽误查案的大好时机。
几年来,随着查明真相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种自责便越来越深。当年,她怎么就那样没心没肺,整日只知道贪吃傻玩!
“阿凝!”魏潜停下来扶着崔凝的双肩,俯身查看她表情,低声轻斥,“不许钻牛角尖。”
虽是斥责,但其实更多是无奈和心疼。
“想必你心里很清楚,便是早早发现不妥,当时便返回师门,恐怕也查不到更多线索。”
其实魏潜还有另一个猜测,不过暂时没有切实证据,不愿说出来令崔凝又平白添了一桩心事。
只是他不想说,不料崔凝却自己想到了,“五哥。”
她忽然一扫颓唐,目光炯炯的盯着魏潜,“是祖父在阻止我查案,他一定知晓内情。”
魏潜怔了一下,便听崔凝紧接着道,“当初我欲考刑部,祖父极力阻止,我心里本来觉得有点奇怪,可他后来同意我考监察司,我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刑部和监察司都涉及刑狱之事,职权有一部分重复,但实际上,二者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监察司是圣上耳目,监察朝野大事,其中当然也包括刑狱,但监察终究只是监察,看似职权很大,但其实于刑狱上根本不掌握主动权。
监察司存录卷宗是在刑部核准之后,如果刑部事先秘密封存了某些案件,监察司根本无法誊录。
起初崔凝不懂其中区别,觉着都差不多,便以为得偿所愿。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崔凝笃定道。
在她入仕之前,崔玄碧曾与她私下谈话,言说师门一案背后似乎牵连甚大,切不可急躁,需徐徐图之。那番话在崔凝当时听来,可谓推心置腹,她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徐徐图之自然没问题,但若他暗中故意阻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崔凝说着,神情之中不免透出一丝难过,“五哥也早就想到了对不对?”
她望着他的目光纯澈,魏潜竟一时哽住。
当初崔凝会回到崔家,是因为崔家收到一封信,但送信之人究竟是谁却不得而知?
魏潜猜测,若崔家所言皆是实情,必是崔凝师门尚有别的幸存者。就不知究竟是崔凝的师傅,还是其他人了……
魏潜最初以为是崔凝二师兄,因为当时道明虽身处必死之局,但崔凝毕竟没有亲眼看见他身亡。况且,也只有他知晓崔凝藏身在密道。
后来道衍出现,魏潜觉着也不能排除道衍返回师门之后发现崔凝,于是他试探问了道衍,然而,并不是他!
魏潜没有直接回答,“订婚之前,崔尚书曾经私下找过我。”
崔凝不言,静静等着下文。
那日,茶楼中。
崔玄碧望着眼前俊朗的郎君,迟疑着问道,“若阿凝日后必有一生死大劫,你可愿为她挡?”
他问出这句话时,料想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得一句虚无飘渺的誓言,却不想魏潜沉默片刻,问道,“因为阿凝本非阿凝?”
崔玄碧双目倏然微睁,满面愕然。
“此事,晚辈很早便知晓了。”魏潜道。
崔玄碧的脑中翻涌过许多念头,只不过几息便又归于平静,“你知晓此事,还愿接受这门亲事?”
“我愿。”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分外坚定。
崔玄碧道,“既教你担着事,是我崔家理亏,往后必不会亏待于你。”
“我求娶阿凝,是因心中所愿,与旁的事情并无干系,便是旁人含冤求雪,我亦不会袖手旁观。晚辈天性如此,易揽是非,日后恐怕亦不能消停过日子,若说亏欠,也是我亏欠带累了她。”魏潜道。
崔玄碧闻言默默盯了他片刻,才叹了口气,“当年你师傅夸口‘长渊心性至纯至真,世无其二’,如今我倒是有几分认同了。”
夸赞之言,早年魏潜听过太多,从来只入耳不入心,是以心如止水,只平淡问道,“既然晚辈有幸得几分认同,您可否将阿凝师门之事告知?”
“这件事……”崔玄碧沉吟道,“我希望你暂缓查证。”
魏潜眉心蹙起,“我知晓此事背后定然不简单,但说句冒犯之言,这天底能让崔氏如此顾忌的人和事并不多,我是否可以猜测,此事与圣上有关?抑或,崔氏本身有参与?”
崔玄碧听他句句紧逼,不禁无奈一笑,“你猜的对,又不对。其实,我亦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亦不知晓是谁向我崔家递信,只是有几分推测而已。”
“愿闻其详。”
“观主乃是平阳昭公主的旧部,当年平阳公主招揽绿林中人组建一支奇兵,承诺凡参战得胜,所有战利品皆归他们所有,公主去世后,这支奇兵带走的财宝不计其数。”
魏潜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即使有金银财宝也花用消耗许多,天下富有者何其多,若想劫富,不一定非要选他们作为目标,更不至于屠戮满门。”
再说,听崔凝叙述那晚的情形,那批人就是奔着杀人去的,绝不是抢劫。
第306章 昙花(3)
“钱财只是其一。”崔玄碧望向窗外,这时恰有几名比丘尼路过,魏潜亦随之看过去。
崔玄碧道,“李唐尊道家,你可知当今圣上为何尊佛?”
“圣上早年代发修行,青灯古佛常伴。”这是外面普遍认同的答案。
崔玄碧道,“都说圣上与佛有缘,我却以为与道更有缘。”
魏潜不否认,只心想,有缘,大概也是孽缘吧。
据说太宗时,太史令曾预言“唐三代后,武王代有天下”,圣上幼年时,又有一人相面,预言她将来必为天下之主。
此二人,皆是道士。
魏潜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宗教之事,猜测道,“您忽然说起教派,莫非那支军队与道家有关?”
“不错。”崔玄碧十分赞赏他的机敏,“那些人中有半数是道士。”
一支带走了巨额财富且训练有素的军队,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谋权篡位都有可能。
魏潜疑惑道,“晚辈不明白的是,这支军队比娘子军解散的还要早,若有什么威胁,也是太宗该担心的事,与当今圣上有什么关系?”
崔玄碧倾身,压低声音道,“如今没有几个人知晓,当年玄武门之变,秦王军中就有这些人的身影。”
太宗在没有登基之前,封号为秦。
魏潜惊诧不已,“难道军队已为太宗所用,根本没有解散?!”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崔玄碧道,“玄武门之变后,从龙功臣之中,没有一个出自那支军队,亦无人知晓那些人究竟去了何处。”
既然曾经在玄武门之变时出现过,必然与隐太子或者太宗有关。倘若平阳昭公主的这支先锋军没有解散,并且被暗中整编,变成了暗军,作为杀手锏来用,而当今圣上知晓这支军队却没有掌握,那么,她会做些什么?
若不能招安,必要除去。
一瞬间,魏潜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仍心存侥幸,“只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那些人恐怕大部分都不在人世了……”
“假如真如我猜想的那般,些人不能名留青史,暗中定然会得到加倍赏赐。他们不在,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还在。时间,可能令一些东西消亡,也可能使之壮大。”
崔玄碧言罢起身,拍拍魏潜的肩膀,又道,“你若全力去查,说不定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可你要明白,阿凝,崔家,还有你魏家,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我言尽于此。”
崔凝师门一案也未必是圣上所为,可万一呢?
自古以来,皇权争斗无不血流成河,没有凶手,没有冤死,有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崔凝茫然看向魏潜,眼泪毫无预兆的滑落。
她思绪很乱,染血的师兄们、目光温柔的凌氏、笑容满面的崔道郁、一脸鄙视的崔况……
如果圣上是元凶,那她到底应该是豁出去,还是应该为了父母亲人独自咽下血仇?
魏潜屈指抹掉她的眼泪,心中抽痛,“莫哭,听我说完。”
魏潜与崔玄碧一番密谈之后,并没有放弃,只是在查线索的时候愈发谨慎,“我们虽至今没能查到更多线索,但至少清楚了一件事,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崔凝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能缓过劲来,“什么?”
“此事或许不是圣上所为。”魏潜道。
“不是圣上?!”崔凝急急抓住他的手,“五哥怎么知道?”
魏潜见她着急,便尽量言简意赅,“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卷宗,我心中也有几分怀疑是圣上,直到今天发现这个卷宗。卷宗虽是有人故意放进监察司,但我仔细验过,的确是几年前誊录此案的卷首。假如真是圣上所为,案子在进刑部之前便会被销毁,更别说还被监察司誊抄了!”
这是桩无头案,依着平常的流程,是由地方留案查找线索,直至破案,若到年末述职之前仍未破案,则送递刑部,再由刑部或者监察司派人去查。
一般官员为了政绩,都会尽量结案,即使没有破案,多数也不会当年便呈送至刑部,而是能拖则拖。
而监察司誊抄存档的卷宗,至少是在刑部滞留了一段时间。
这就意味着,从地方到刑部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从刑部到监察司又要一段时间,幕后凶手若是圣上,有无数办法能处理掉,不至于连监察司都有存档。
崔凝闻言渐渐冷静下来,脑子总算转动了,“既然如此,查找凶手的范围是不是也缩小了很多?”
“嗯。”魏潜点头。
凶手这么大手笔,显然颇有势力,也多半就是为了平阳昭公主的那支先锋军,什么人会去搜寻这样一支军队?
答案呼之欲出。
崔凝抹了抹脸,小声问,“会是太子吗?如果是太子……”
“尚不知。”魏潜瞧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没忍住揉了一下她毛茸茸的脑袋,“我已派人暗中去查几个最有嫌疑的人,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
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
魏潜看着又恢复活力的小姑娘,心中涩然,“阿凝,你不怪我吗?”
不怪我畏强权曾有过一瞬的退缩吗?
崔凝仰头看着他,“不。五哥当初怀疑圣上,是害怕大师兄被害,所以才不阻拦他离开,是吗?”
魏潜由着道衍离开,并不是期盼他真能寻到什么线索,而是因为他是人证,呆在京中,远不及在外安全。
崔凝又问,“五哥保护他,不仅因为他是我大师兄,也因为他是人证,是吗?”
魏潜点头。
“你看。”崔凝笑着呼出一口气,雾花在她清丽的面容前散开,“你知晓要面对什么,仍记着保护人证,仍是不断的翻阅监察司存档,甚至还曾偷偷拆开过密卷,今天仍是会不惜扯谎也要跑到刑部查找线索。”
“你……”魏潜震惊不已。他不断的看卷宗,她是知道的,但偷偷拆密卷这件事情,他自认做的十分隐蔽,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怎么会知晓!
第307章 以身为刃
魏潜心思缜密,想利用职务之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查几卷东西自是不在话下,此事泄露,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对崔凝的不设防。
雪光映着崔凝红红的眼眶,眼睛里却分明有光,“我一向过的糊涂,却知晓好歹,五哥为我付出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