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这时一名差役提着食盒匆匆而来,“大人,东西取来了。”
崔凝接过食盒,摩挲着手柄,转身回屋。
她在陈元身边跪坐下来,打开食盒,伸手拈了一块,绵软的糕点入手尚温。
诸葛不离看见她手上都是脏污,又想着她或许会想单独少年待一会,便回身吩咐差役去打水。
一块点心入口,紧接着又拿了一块,崔凝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里,却因喉头紧涩,一点都咽不下去,很快便积了满满一嘴。
诸葛不离端着水进来,见她两腮被糕点塞的鼓起,眼下殷红,脸侧还有方才趴在陈元面前留下的一点血污,不算很脏乱,却莫名显得狼狈极了。
少女沉默平静,反而令旁观者看着分外难受。
诸葛不离见她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点心,把水放在旁边,伸手制止她,“大人……”
离得近了,诸葛不离突然嗅到一丝异常的气味,神情微变,夺过那块梅花糕放在鼻端嗅了嗅,又略尝了一点立即吐掉,急道,“快吐出来!”
崔凝微怔。
“有毒!吐出来!”诸葛不离拉她下颚,直接上手去掏出她口中糕点。
崔凝反应过来,连忙把糕点吐到食盒中。
“有没有咽下去?”诸葛不离一边问,一边拿出解毒丹,“漱口!”
崔凝从盆中捧起水漱口。
“吃了这个。”诸葛不离把解毒丹递给她。
崔凝这时已觉得口中火辣辣的疼,接过药便吞了下去。
诸葛不离道,“里面有佛波毒,腐蚀性极强,只要吃下一滴,顷刻便会毙命!你可曾咽下去?”
崔凝声音嘶哑,“没有,但……”
方才她伤心欲绝,喉咙紧涩,根本咽不下东西,但其间肯定会下意识的吞咽,或许会有带进一些毒也未可知。
说话间,崔凝咽喉很快肿胀起来,几乎不能发声,整张脸跟着迅速肿了起来。
“无事,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用毒杀人!”诸葛不离像是恨极了,语气并非狂妄自信,而是带着满满的狠毒,像是要找到下毒之人将其剥皮剔骨。
崔凝艰难问,“佛波毒?”
诸葛不离一边用金针替她放血,一边解释道,“一种番邦的毒。据说某个地方有种树浑身是毒,就算是沾树的水都会变成毒液,若下雨时在树下躲雨亦可能会中毒身亡,有人便将那小果子采下来切开浸泡在水中当做毒药用。那毒不仅没有难闻的气味,还会带着一丝丝瓜果清香。”
“我听闻此异毒,心中好奇,买过许多次,还曾经买过一个完整的果子,想试试能不能种……”诸葛不离突然住了口,转而道,“糕点里的毒可不是我下的。”
崔凝道,“易大人,查。”
她现在说话不便,诸葛不离知道她的意思是让自己转达易君如,去查可能碰过梅花糕的人。
诸葛不离收了针,崔凝肿胀的面部有了一些好转,“刚见易大人还在,我这就去告诉他。你方才吃了解毒丹,又放了毒血,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肿的地方需要另外服药消肿才行。”
崔凝点头。
她看向陈元,喉间越发灼痛。
梅花糕可能是到了监察司之后被人下毒,但也可能是在乐天居时便已经有毒了。
若是针对崔凝,既然能混到监察司下毒,下在常吃的饭食茶点里比放在梅花糕里更容易得手,除非对方刚刚正好接触梅花糕。
只是陈元中箭后,她让人去取梅花糕也是临时起意,恰巧被人抓住机会下毒的可能性比较小。
陈元说“六十四卦定生死,无一活路”,是不是指即使不到监察司,不中箭,也有可能在乐天居中毒身亡?
崔凝想,糕点大概是在乐天居就被下了毒吧。
圣上亲封的司言灵,专门放出来协助监察司办案的浑天令,若死在了魏潜的店里,不说圣上会如何想,便是百官面前都很难交代。
崔凝目前只能想到,可能是有人想借此把魏潜从此案中剔除。
可……这又太过牵强,满朝上下都知道圣上对魏潜的信任和期待,绝不会轻易否定他。
哪怕陈元在乐天居没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魏潜失去主导此案的权利,反而,圣上会越发催促他查明真相,最多为了堵上悠悠众口,派一个刑部或大理寺的官员过来监督办案。
退一步说,就算除掉魏潜,大唐又不是只他一个人擅长断案。
至于天象预言,虽然陈元是现今为数不多能重新断出“太白经天”凶吉卜辞的人,但不是唯一,为这个杀他意义也不大。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在这风口浪尖除掉陈元?
在糕点上下毒的人和射箭的是同一伙人吗?
崔凝忍着疼痛将屋内清理干干净净,深深看了一眼陈元。
她在屋里找出纸笔,写下许多疑点,等诸葛不离回来便递给她,目光恳切,“拜托了。”
监察司现在没有闲人,鹰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擅长查案,去了不仅白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今早发生的事,证明魏潜之前所虑并非过于谨慎,确实有人一直在暗中紧盯着监察司。
目前不适合抽调大量人手去守住乐天居,但若再不去查,线索可能会很快被处理掉。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放任监察司不管跑到乐天居,万一引起凶手注意怎么办?凶手现在明显已经要狗急跳墙了,若是发现一计不成,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抓了她,影响五哥查案?
监察司人手被牵制,若她突然出事,再分出多余的人去救她,会不会导致被人钻空子害了詹师道?
不是崔凝多虑,这一切都是极有可能发生。
第379章 承诺
诸葛不离聪明心细又精通毒术,且不是崔凝身边常用的人,身份不会引起他人警惕,她去查此事再合适不过。
昨晚见过诸葛不离的人死的死、抓的抓,她的能力亦未暴露。
在师门之事上,崔凝吃够了错失时机的亏,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绝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线索。
倘若诸葛不离不愿,就再想其他办法。
欲谋害陈元的人,害了陈元的人,她都要一一找出来,报仇!
“好。”诸葛不离将她手中的纸接过来,看罢,“等崔平香回来我就去。”
“现在、就去吧。”崔凝声音喑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刮在喉咙上,目光却坚毅,“如在监察司、我也能、被人害死,那、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诸葛不离与她目光相交,须臾扯了一下唇角,将纸塞进怀里,起身准备出门。
“小心、行事。”崔凝叮嘱。
诸葛不离头也不回的答道,“知道了!若是我出事,那也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行在刀锋上的人,没有本事都不配活,更何况是她这种喜欢自己爬到刀尖上舞的人?
崔凝对诸葛不离动不动便欲屠尽所有人的心态持保留态度,但不可不否认,她是个讲义气的人。
她的任务是保护崔凝安全,并没有承诺其他,完全不必去蹚这道浑水,崔凝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抱着多半会被拒绝的心态,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
崔凝静静跪坐在陈元身前。
突然间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连悲伤都来不及,她现在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
崔凝此刻才有时间去想,为什么每次都陪在她身边五哥,偏偏这一次离开了,并且“不近人情”的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
易君如说,他离开前把监察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么她守与不守,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所谓任务多半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罢了。
假如他刚刚一直在眼前,她浑浑噩噩中意识到有人替自己抗下一切,大概会立刻会被猛烈的悲痛绝望击溃。
她八岁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戮,紧接着又亲眼见到引领她入这红尘人间的祖母被害,今日又目睹最好的朋友惨死……
短短十四年,似一生那般漫长。
方才在监察司门口,她趴在雪地凝视着垂死的陈元,有某一个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积攒了太多太多情绪,一旦崩塌,或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从前能撑过,这次也能的。
崔凝在心中对自己说。
她慢慢趴下,额头贴在陈元冰凉的手背上。
崔况挟风带雪的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肿胀得像青蛙般可笑的脸。
而那白衣白发的少年,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宛如雪人,仿佛阳光出来便会化作水汽归于天地。
崔凝起身,不敢看崔况的表情,“对不起。”
对不起,把小小年纪的他拉来一起承受这锥心之痛。
这不是崔况第一次目睹死亡,当年他也曾送走祖母,只是当年祖母去世时已将自己佛堂许多年了,崔况极少见她,那时他更年幼,只记得那是个孤僻严肃的老人。有些话说出来显得冷漠,然而事实上,他与祖母之间确实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而陈元……
崔况第一次去观星台是受崔凝所托,意外收获了一个朋友,后来他便会主动去探望。虽然受现实所限,他能去的次数也不算太多,但细数起来,甚至比崔凝频繁。
这是个经历磨难仍然爱笑的少年。
他独自在观星台,与星辰为伴,朋友久不来探望也不会怨怪,一见着人便会露出腼腆的笑,好像从没有悲伤难过,听到外面的事情,有时惊叹有时向往,却从不会求人帮他走出观星台。
昨日还说说笑笑,计划着未来的人,今日便毫无生机的躺在面前,对崔况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崔况已知前因后果,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慢慢缓过神来,明白崔凝那句“对不起”的意思,“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朋友寥寥,你还能瞒着我不成。”
“你的脸怎么回事?”崔况又问。
“不慎、中毒,已解、无事。”崔凝吸了口冷气,疼痛微减。
崔凝抬头,见崔况眼睛是肿的,这会儿亦含着泪光,对上她的目光狼狈背过身去。
“哭吧,总要、有个人、为他、哭一哭。”她道。
她也想为他哭上一哭,但没有眼泪。
崔况僵了一下,不再躲避。
他在陈元旁边坐下,任由眼里吧嗒吧嗒的落到席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过自己不是命长之人,叫我等他走的时候不要替他难过。”
崔凝不止一次听陈元提到短寿之言,他说的时候云淡风清,崔凝只觉得他心性洒脱,看淡生死,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这是他对朋友最隐晦的温柔和体贴。
“还说,若是能找方席子一卷,烧了与天地同归,就最好不过了……”
“好。”
安静半晌,崔况叹了口气,又道,“他还说过,你生辰可能有误,问我能不能找到更准的生辰八字,他说答应替你卜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