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你今晚就离开长安,从南诏回来本应走到哪儿,伱就给我回到哪儿。”苍老的声音很温和,却并不是商议的语气。
符远坐的比直,一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回到长安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摆平自己曾经留下的隐患,而是被祖父关了起来。
符危把灯笼搁在两人之间的案上,祖孙二人的脸都染上一层温暖的光,然而满室沉默显得格外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符远才缓缓开口道,“当年我没告诉您,我在那片废墟里救了一个女孩儿。”
第445章 那夜
符危淡淡道,“这两天满长安都快知道了,我这个做祖父的,才得以从旁人口中听到。”
符远定定看着他,“之前监察司查俞府案时曾破获一身红色天衣,那种特殊的蚕茧正是来源于平阳大长公主的绿林军。”
当年那些投靠大长公主的绿林军之中有一江湖人曾私下进献了一件天衣,只是当年隋炀帝穷奢极欲致使天下战乱,天下无人不痛恨,再加上公主整日行军打仗,着装很朴素,从来不喜欢这些奢靡享受之物,便不曾收取,并命那人不得再浪费钱财精力弄这些东西。
天蚕丝这种东西听着稀罕,织物也确实漂亮,但在当时并不受推崇。
进献天衣一事在乱世中微不足道,平阳大长公主也有意隐瞒,是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天下大定之后,随着平阳大长公主手中权力被逐渐收回,绿林军隐没于野,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身影。
符远也是偶然得知线索,才费尽心机引宜安公主找到蚕茧主人。
他也早已摸清,宜安公主虽曾见过他出现在道观,但手里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
这也是他没有直接想办法将人除掉的原因之一,另外他发现了宜安公主在替太子做的事,恰好可以利用,只要稍加布局,将来便是一个绝佳的替死鬼。
“俞府的天衣是从宜安公主的东西,那天蚕正是绿林军后人所饲养。她已经接触这些人而不自知……”他没有明说自己的布局,只意有所指道,“她替太子办事,有没有可能生出私欲,隐瞒已经寻到的势力?有没有可能,她在太子接走观主后,自作主张将整个道观灭口?”
符危没有接他这些话,而是问道,“你送走的那個女孩是崔凝吧。”
符远一怔。
符危冷笑,“你以为,是谁散播你掺和进灭门案的消息?她这几日动作频频,已经不打算隐藏了。”
符远久久不语。这一刻他在意是祖父回避了他的话。
“况且我深知你的性子。”符危看着他,目光严厉,“你何时轻言放弃过?当时分明生出求娶崔凝的心思,却突然便没了下文。你可以骗我是因为崔家已经选择了魏长渊,伱不想与他争抢,那你不如想想,可骗得过魏长渊吗?你自己能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净吗?”
符远反问,“摘不清又如何?没有证据谁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自问布局这么久,脱身没有问题,除非您还瞒了我什么!”
他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解决当年留下的隐患,倘若一切都如他所知,崔凝就算查到符家身上,也找不出任何证据,除非……
符危拧眉不语。
见他不语,符远痛苦地闭上眼睛,思绪翻飞,回忆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那时他还年少,刚刚接手家里一小部分暗中势力,无意中看一封密信,信中言已然在江南道寻到符九丘的下落。
他才知道叔父竟然还活着,并未战死在东硖石谷!
他虽深知此事利害关系,可能会影响整个符家未来,但心中仍然欣喜不已。
符远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彼时符危正是由武官转文官的关键时候,每天都早出晚归,两人同住一个院子,也不过是每日早晚问候罢了。
童年陪伴符远最多的人是符九丘。
他记不清自己小时候哭过多少回,但记忆最深的是符九丘上战场时。
彼时他抱着少年的退哭的撕心裂肺,哪怕后来对于符九丘的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却还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符九丘离开那天,他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那天符远意外得知符九丘没死的消息,欣喜若狂的去告诉祖父。
祖父说自己已经找了符九丘很多年,这次一定把他带回家。
他一直偷偷关注此事,不料察觉祖父竟然派了杀手去江南道!
当时恰好凌策在江南游学,他便以此为借口匆忙赶去,只是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那夜山间雨雾蒙蒙,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止不住颤抖。
“郎君,半山上发现一个密道,里面有个小道童。”护卫来报。
符远失魂落魄的跟着护卫走进那间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阁楼。入目所及皆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倒在墙边,墙上刺入一柄剑,似乎是为了把密道的机关卡住。
漆黑的地上躺着一个小孩,糊了满身灰和泥水,看不清楚样貌,只看身量约莫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护卫道,“入口打不开,我们找到后山的出口才把人拖出来。好像有人给他下了大量迷药,现在气息微弱,可能快要死了。”
另一名护卫将密道搜到的其他东西放在道童旁边,一个烛台,上面有半截没有燃烧完的蜡烛,一个包袱被打开,里面用一件衣服包裹着一只荷包,里面放了一把金豆。
符远垂眸,像是看着那些东西,又像是没在看。
“郎君,有块玉佩。”护卫顺着道童脖子里的红线拽出一块料子极好双鱼玉佩。
符远接过玉佩,看清上面的雕花,瞳孔骤然紧缩,他不住摩挲繁复双鱼雕花,终于在穿线孔周围发现刻成一个阴刻成团花形状的篆体“崔”字,整个仅有蝇头大小,与花纹混缠在一起,若不是知道这个玉佩花纹代表清河崔氏,很难辨出这是个字。
数名黑衣护卫持剑立在一旁静待命令,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结束这个幼小的生命。
细雨如雾无声落下,他漆黑的发丝散落几缕垂在眼前,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先行而来的杀手一路急行,应比他更早几日到,这道童躺在密道里不进食水仍然顽强的活了下来,最后却要死在他手里吗?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除了这块玉佩,其余东西都销毁。让他一直昏迷,送去清河崔氏祖宅,路上除了米汤不许喂别的东西,若到了清河还活着就丢在门口,若是半路死了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第446章 道童
“是!”护卫领命,扛着道童离开。
就看你争不争得过命吧,符远想。
从江南至清河路途遥远,他以为小道童一定会死,没想到护卫回来却告知到崔家祖宅时小道童还余一口气。
更未曾想到,他刚刚与在江南游学的凌策会和,对方便定下了去清河的行程。
当年,他虽刚到清河便见到了崔凝,却未曾认出她来,后来更是以为那个孩子经死了。
一是因为他一直以为道童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崔凝却是个八岁女孩;二是他在清河时发现族内有散落的纸钱,打听之下才知晓前不久崔氏族内有一家孩子夭折了,时间上刚好对得上。
他一直认为那個孩子勉强挺到清河之后就死了,毕竟当时她就已经奄奄一息,从江南到清河路途如此遥远,到清河之后还剩一口气已是奇迹。
谁能料到她就那样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他面前,好似没有一丝阴霾。
直到到了长安之后,与崔凝接触越发频繁,发现她身上许多异样,这才怀疑起她的身份,可惜此时已经不宜再下手除去隐患了。
倘若符远更加不择手段一点,当时便会更加努力争取这门婚事,将崔凝娶进门之后多得是办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去,然而,他终究难以跨过心底那道坎。
“您曾告诉我,是因为那帮道士害死了叔父,所以才屠道观报仇。”符远睁开眼睛,眸中有淡淡水意,“今日我只再最后问一回,当真如此吗?只是如此吗?”
当年符远就怀疑东硖石谷之事可能另有隐情,以为是自己急着透露出符九丘的消息,才害死了他,为此痛苦悔恨很久。
他在外徘徊数月才回到长安,质问符危为什么要屠戮道观。
在符危口中,符九丘从东硖石谷死里逃生,落下一身暗伤,便藏身在江南道一个匪寨之中,后来收服匪寨做了匪首。他与观主相识,曾经多次资助道观,岂料那观主觊觎钱财,与符九丘身边一个匪徒联手篡权,毒死符九丘卷走巨财之后解散了匪寨。
符危说,他让符九丘小小年纪上战场,本就心中亏欠,若不报此仇不能解心头之恨。
他说的情真意切,符远按住心底所有的疑问,选择相信。
“此事与你无关。”符危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再像多年前那样骗他。
如今的符远,也不像少年时那般天真好骗。
符远倾身怒道,“你是我祖父,怎会与我无关!你……”
“听我的话,离开长安。”符危打断他道,“陈年旧事本就与你没有干系!多年前你留崔凝一命的时候,心里明知道可能会引发什么后果,伱从来不是个蠢的,可你还是做了。”
符远的怒意之在一瞬间,随后便是失望,“我一直相信你是因为报仇。倘若你当年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今日布下的局完全可以脱身。你骗了我。”
符危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当年符远接手一部分暗卫不久便完全掌控,就连他这个老主人都无法插手驱使,当时他心中不无自豪。哪曾想一时不察,竟然留下这等祸患!
他更后悔把符远教成一个君子。
符危眸光暗沉之中仿佛有万般情绪翻涌,却被死死压在平静之后,可是干涩的声音却泄露了一丝情绪,“今日你倘若不离开,便会是我的万劫不复。”
符远浑身一震,脑中嗡嗡作响。
半晌,他颓然坐回去。
两人对坐无言,过了片刻,符危起身提着灯笼缓步走出密室。
符远看着有些佝偻的背影,放在腿上的手指微蜷。
屋里再度陷入黑暗。
许是因为方才一瞬的光明,此刻的黑暗显得比之前更加黑沉冰冷。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听过种种传言,也曾有过动摇。
可他们符家一介寒门,想从底层爬上去多么艰难,符远不会天真的以为只靠着一腔热血打拼,就能够从世家排挤之中触摸到权柄。所以祖父杀伐果断,行事手段狠辣一些都不难理解,但他相信,祖父或许不是君子,却始终是一个直臣、忠臣,是心怀天下百姓的宰辅。
他一直都想成为祖父那样的人。
而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看到的祖父,只是对方对自己展现的形象。
他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的祖父。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从眼尾抹过,指尖似沾染一点温热。
符远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软之人,就算是当年,也并不是存着一定要救崔凝的心,送她离开不过是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事实上,她在那种条件下竟然能顽强活下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不似魏潜那般珍重每一条人命,战争、徭役、变革,哪一样不会死人?每一项政令在实施的过程中都可能用无数人命去填。
尽管他认为必要的牺牲是不可回避的,但也绝非视人命如草芥之辈,他的抱负也不只是权柄或荣华富贵。
可是,倘若他最引以为豪的祖父曾经脚踩万千尸骨呢?
符远一直逃避,现在却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密室门再次打开,数名黑衣人进来。
“小郎君,主人命我等护送您离开。”
“好。”符远站起身。
城外,朔风忽急,压低野地里的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