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这个念头一起,崔凝不禁打了個冷颤。
怎会如此!
只是一场平常的谈话,竟然令她切切实实的生出了男女立场不同的想法,甚至连最为信任的魏潜都排除在外!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足以令她震惊。
崔凝想着,又摇摇头,想到那句“女人不是原罪,弱小才是”,心里隐约明白了女帝的意图。
身为天下至尊,在女帝的眼中也许根本不分男人女人贵族贱民,于她而言,都是棋子、基石,就像她要捧寒门打击门阀,符危是她手中的一枚还算好用的棋子,没了他,还有其他棋。满朝之中,又不止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
至于今晚的召见,崔凝相信自己不是唯一。
身为门阀贵女,如果被激起对权利的欲/望,又有强力支持,主动去争家族资源,届时势必会加剧门阀内部的斗争。
内忧外患,门阀倾塌“指日可待”。
可若说这是纯粹的利用,那也未必,在争权之中,崔凝本人将会获得巨大利益,她在争斗之中自然会去寻找利益共体,有极大可能会惠及更多女子。
这是女帝的谋算,可她能说出那些话,说明心中确实是将天下女子处境放在心上了,换别的帝王,压根不会往这上面想。
崔凝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只觉得浑身寒热交加,令她分外难受。
因为即便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女帝在算计她、利用她,也不得不承认,女帝的忧虑狠狠触动到了她。
皇宫暖阁内。
上官婉儿见女帝喝茶,劝阻道,“这样晚了,还是换了羊乳吧,不然又该失眠了。”
“不喝茶了。”女帝从善如流地放下茶盏,“今夜大雪,正适合饮酒!叫人搬个火炉上来,咱们也学曹刘煮酒。”
“微臣哪里就可比曹刘了,陛下还是莫要吓微臣。”上官婉儿有时候真的会被女帝不拘小节吓死,不过相伴这么多年,她早已知晓如何应对,并不会把惶恐表露出来。
她说罢便命人去准备酒菜,不多时,就在暖阁窗边摆上了。
“谢氏,可惜了啊。”女帝饮了一杯酒,叹道。
女帝刚刚才见过崔凝,这时所感叹的自然是她的祖母。
上官婉儿亦是一叹,“当年才华见识力压与众多儿郎的“江左小谢”,嫁入崔氏之后,传出的书作竟都是些香道、插花,也是可叹。”
不过,有用之人,便是死了也仍然有用。
那么多门阀贵女,颇能挑出几个才华横溢之人,但在女帝眼里并不好用。能读书的女郎,大多生活优渥,也习惯依附于家族,而今女子地位并不算低,她们有尊严有地位,执掌中馈,甚至在家中十分有话语权,想要她们生出更大的野心或者不平,并不容易。
而崔凝,最敬爱的祖母一身才华却不得施展,被困于后宅郁郁而终,对女子的处境必然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可是女帝当时并没有用谢氏去说服崔凝,甚至不曾提起,而是拿平阳长公主举例。因为谢氏注定是崔凝心里的一根隐刺,她更想要让崔凝知道的是——家族不是女儿家的从政的后盾。
只看平阳长公主战功赫赫,不能算弱小,可是把她放在一个完全由男人统治的世界之中,她便是独木难支,是随时被湍急江水冲折的苇杆,所以父兄要收回她手里的权利时,她不能不依。
然而,即便是脆弱的芦苇,只要足够多也可以成为中流砥柱…
女帝只是煽动崔凝去争取资源,甚至于掌控家族,难道女子掌控的家族就不是家族了吗?崔凝甚至不用背负任何心理压力。
她端起酒盏,悠然观雪,慢慢啜饮。
而另一边的崔凝,来时脑子乱哄哄,回去脑子还是乱哄哄,回到监察司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阿凝,你没事吧?”魏潜忧心道。
崔凝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半晌才小声道,“圣上当真可怕。”
她后知后觉的才品出那句“你是个好孩子,朕很喜欢”的意味,那是看透了她,并且熟练掌控的姿态。女帝那时的眼神和动作,怕是将这句话换成“你是个好棋子,朕很满意”更加恰当,她摸着她的脑袋,就好像将棋子拈入手中。
更可怕的是,她一边觉得脊背发寒,一边又无法遏制内心被点燃的小火苗。
第464章 赵氏兄弟
魏潜见她一脸纠结,也没有追问,而是说起一个消息,“大师兄应该快到长安了。”
“真的?!”崔凝猛然抬头,什么谋算、天下全都抛之脑后,“什么时候到?”
魏潜道,“不是后天便是大后天。”
“太好了!”崔凝欢喜过后又开始担心,“大师兄的事没有泄露吧?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魏潜道,“没有旁人知晓。大师兄和莫娘都是老江湖,经验丰富,我的人事先知晓他们的动向还数次跟丢,更遑论旁人。反倒是我们如今在明,倘若冒然派人出去接应,反而可能暴露他们。”
崔凝暂时放下心来,便有精力琢磨别的事,“对了,今日羽林右卫将军赵朴私下来找我。”
魏潜一想便猜出了缘由,“是赵百万有动作了?”
“是,他着急让赵朴利用羽林军的渠道给赵子仪送节礼,被赵朴看出端倪,在礼品中搜出夹带。那信我看过了,写的含糊,只说李少监被问询,恐有危险。我认为赵子仪多半也参与了当年东硖石谷之事!赵朴像是猜到点什么,才来我这儿套话。只是,我总觉得……”
崔凝沉吟道,“无论如何,我毕竟是监察司之人,赵朴这样直接找来,暴露的风险太大,我总觉得他有什么打算。”
赵百万有所依仗,笃定赵朴就算发现也不会闹出去,却怎么都不会想到赵朴竟不按套路走!
魏潜笑了一下,“他在试水的深浅。”
崔凝道,“我听一处的人说,赵子仪与赵朴父母之间颇有点恩怨。”
“父母?”魏潜摇头,“未曾听闻。只不过赵朴对赵子仪兄弟确有仇怨,因为赵父之死与他二人有些干系。”
原来,这并非什么桃色秘闻,而是由恩结怨。
兄弟俩父母双亡后,被赵氏族长家收养,而赵朴父亲便是族长幼子,名唤赵子林。
赵氏居于冀北,族中儿郎大多文武双全,出文官更出武将。当年赵子仪与赵子林一同投军,二人骁勇又读过书,晋升飞速,前途是肉眼可见的光明。
只可惜,彼时契丹来犯,赵子林为救赵子仪右腿中了一箭,从此后不良于行。
后来朝廷两次征讨契丹,赵子仪凭军功扶摇直上,而赵子林右腿废了,只能返乡在族学中做个开蒙夫子。
当时赵百万还叫赵子跃,年岁不大,兄长又不在身边,他被有心人挑拨,认为族长侵吞了他父母遗产,他不蠢,平时倒是知晓这种想法不能宣之于口,可一旦被激怒很容易口不择言。
他有一次在族学听同窗谈论起赵子林,说赵子林是英勇,为了保护赵子仪才会瘸腿,赵子仪是靠着族兄才升官,他便冲出去反驳说“族长吞了我们家那么多钱,他就应该救我兄长”。
这话正好被赵子林听见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从云端跌落,本就郁郁寡欢,猛然听到这番话,心中更加郁结自不必提。
族长听闻此事,当日便找来族老们做见证,将当初接手他们父母的财产清点好,问赵子跃是现在就交给他收着,还是等他兄长回来。
这么多年来,族长是掏自家钱财养这兄弟二人,吃穿用度都与自家孩子一般,没有苛待,也并未有任何优待。至于那些遗产,他打算留给他们日后娶妻成家用,不仅分文未动,还在与赵子仪商议之后用其中现银给他们购置了不少良田庄子。
当初他是在众多族人见证下接手遗产,交还的时候一应账目也清清楚楚。
赵子仪在战事落幕之后匆匆赶回,负荆请罪,自请将他们兄弟移出族谱。
族长虽没有同意,但赵子跃自知做错事,还是自行改名赵百万,此后在外绝不自称冀北赵氏。
然而之后仅仅四年,赵子林便去世了。
导致他去世的直接原因是一场风寒,但在这其中还夹杂着太多其他因素,他自腿伤之后身体便不如从前,加之心情一直很差,本身求生欲望便不强烈。
魏潜道,“赵百万做了商贾,每年都会供给族巨额财富,至今已有十余年了,而赵子仪手下的冀北军就在赵氏的地盘上,一直亦对族中多有庇护,这对兄弟的事情,赵朴的喜恶并不重要。我想,赵朴恐怕也不清楚自己是想拉一把还是推一把,所以行事便不太顾忌。”
崔凝听罢,深感一处那帮人有时候过于离谱,打探来“消息”除了用来消遣,简直毫无用处。
她道,“我已经派人监视赵朴动向。一处这里安排人去查赵子仪参与征讨契丹的细节,应该不久就能有结果。而且关于符危,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魏潜问道,“想请尚书大人帮忙?”
同魏潜说话分外省力,她犹豫不决的事情都不需要说出口,他便能猜到。
“我祖父掌管兵部,查旧年战事记录比我们更容易查,只要告诉他能扳倒符危,想必他很乐意尽全力,可是一旦告诉他,事情极有可能会变的不可控。”
崔玄碧作为门阀世家之首崔氏的掌舵人,无时无刻不在直面圣上打压冲击,若是今晚能扳倒符危,他都不会等到明早,然而,麻烦是的,他不是崔凝能指挥动的人。
对于门阀世家而言,直接弄死符危的收益显然不如弄臭他,最好能趁机给寒门打上一個不可靠的烙印。到时候事情能闹到什么程度,崔凝都不敢想。
“去寻他帮忙吧。”魏潜解释道,“我知晓你担心之事,但他不会那么做。圣上温水煮青蛙那么多年,如今不是弄走一个符危就能扭转局面,从你家放阿况去参加科举,便说明世家目前没打算直接跟圣上闹到面上。你现在查的案子能够名正言顺的定符危的罪,他不会做多余的事。”
崔凝对朝政时局确实不够了解,她选择相信魏潜的判断,“那我现在就回去找祖父。”
魏潜哭笑不得,“这大半夜……”
“嗨呀!大半夜也没关系,他常常处理公事到深夜,他说不定知道了消息一高兴还夸我呢!”话虽这么说,她没有急着离开,还是很是怕死先安排好随行护卫。
魏潜见她这般,便不再相劝。
第465章 务必带回
崔府东院偏厅刚刚点上灯,小厮匆匆端上火盆,烧了好一会屋里才有些热气。
崔玄碧黑着一张脸,“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当你半夜冒着大雪跑来寻我?”
待仆婢都退出去,崔凝才小声道,“祖父,我师门案子的幕后凶手极有可能是符危,而且,他似乎还涉嫌通敌卖国,我现在需要证据,您能不能帮我查一段战事记录?”
“他是谋害你师门的幕后凶手?”崔玄碧若有所思。
他对于符危涉嫌通敌卖国没什么反应,最惊讶的竟然是这个?这有些出乎崔凝的预料。
崔凝道,“是。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师门里的二师兄极有可能曾经与符九丘共用过同一个身份。”
闻言,崔玄碧嗤笑一声,眉心的川字纹都松了几分,“原来如此。”
他忽然扬声道,“来人!”
门口小厮匆匆进来,“郎君。”
崔玄碧吩咐道,“把我床头箱子里标着‘玄壹’的信取来。”
待人退出去,崔凝急忙追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当年征讨契丹之战,符危突然冒头,很多人都怀疑过他有问题,早就被查了底朝天,若是抓到什么把柄,还能等到你今天来查他?那些战事记录早就被人翻烂了,再查不过无用功。”他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查到疑点。”
崔凝精神一震,见崔玄碧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火炉上的茶壶,立刻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祖父,请喝茶!”
崔玄碧接过,“行,比你那棒槌阿爹有眼力见。”
崔凝闻言也不笑了,严肃声明,“我阿爹才不是棒槌。”
“哦。”崔玄碧不在意她的反驳,敷衍的应了一声,“不想要证据了?”
“想。”崔凝皱眉坐回去,幽怨地看着他,“那我阿爹也不是棒槌!况且,您查到疑点却不能动符危,可见也不是什么紧要的证据。”
“郎君,信取来了。”小厮在门外道。
崔玄碧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