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夜影沉沉,风过阑干。
一页宣纸被翻开,哗啦轻响声里,有人敲响房门。
随之而来,是施黛的声音:“江公子?”
她来做什么?
将古籍置于木桌,江白砚迟疑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施黛、沈流霜和施云声。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呆,施云声习惯性瞪他一眼。
唯有施黛肩头趴着只狐狸,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朝他粲然一笑:“江公子,我们去放烟花吧!”
江白砚:?
他是真的生出了极为短暂的困惑。
“除夕夜哪能一个人待着。”
施黛手里抱着堆烟火棒,冲他晃了晃:“就在你院子后的山上,很近的。”
江白砚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年夜饭还是烟花爆竹,理应是他们施家自己的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做什么?
更何况,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随意牵起一丝隐含讥诮的浅笑,江白砚正要出言拒绝,却听见施黛幽幽的恶魔低语:
“你若是一直待在卧房里,当心等会儿我爹我娘来,拉着你去跨年守岁。”
江白砚:……
她一定是故意的。
江白砚闭了闭眼:“劳烦施小姐带路。”
冬夜月悬中天,暮色四合。
前往后山的道路平坦通畅,施黛一路前行,没过多久,顺利抵达山巅。
头顶树影婆娑,仿佛能压落而下,扒开一簇簇枯枝败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晚风拂面,月华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如同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原主和沈流霜发现的地方,小时候闲来无事,两人时常来后山玩耍。
施云声前进一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在僻静无人的荒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如今夜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长街十里,银装素裹,火树银花。月华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绵亘的长街挂满灯笼,灯火熹微,如红墨晕染,暖意横生。
天边疏落落的星点与城中灯盏相映成趣,团团烟火点缀其中,勾勒千灯百盏。
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自己久违地真正来到人世间,置身于万千苍生之中——
人间烟火,触手可及。
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声想,的确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闹无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样,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满城烟火,回过头来看他,眼底氤氲璀璨亮色:“这可是我和流霜姐姐的秘密基地。”
她说着将烟火棒逐一分发,动作轻盈如风:“放烟火,当心不要把自己灼到。”
施黛知道施云声不会放烟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砚接过她手里的烟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刹那的迷茫。
他穿着白衣,肤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镀了层寒霜,衬得眉眼清隽冷冽。
偏生江白砚的神情又略显怔忪,长睫垂落,像霜雪化开,溢出点儿清凌凌的薄雾。
尤其当他握着烟火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动,将它好奇旋转几圈,瞧着有些孩子气。
施黛看得一怔,想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恍然道:“江公子,以前没放过烟花?”
江白砚温声笑笑:“见笑。”
他对繁复至极的剑法和符箓信手拈来,到这种时候,居然显出几分懵懂。
终于。
平日里都是江白砚搜查线索、斩杀妖魔、教她画符,她总算能教他一回!
使命感油然而生,施黛上前一步,为他调整手中的烟火棒:“要这样拿,不然火星会烧到自己。”
阿狸趴在她肩头,不自觉打个冷战。
也只有施黛会把江白砚当作小可怜,它合理怀疑,江白砚新年时不放烟花,是去杀了人。
江白砚亦是沉默。
他过了这么多个除夕,这双手握过沾血的长剑,捏碎过妖邪的骨头,也生生掐断过旁人的脖颈。
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与某人并肩而立,手里拿着……烟火棒。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为他一点点调整好角度。
江白砚垂首,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
无意识地,他的右手攥得紧了紧。
“这样就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施黛很快后退一步。
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身后的施云声闷闷开口:“我也不会用。”
江白砚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施云声恶狠狠回瞪。
“好好好。”
施黛哑然失笑,帮小孩把手里的烟火棒扶正,拿出火折子:“要点燃啰。声音很大,做好准备,别被吓到。”
施云声鼓了鼓腮帮:“你才会被吓到。”
施黛笑意更深,点燃火折子,靠近烟火棒。
一声刺耳砰响,紧随其后,是烟花轰然绽开,映亮半边天幕。
“江公子江公子!”
她轻车熟路,帮沈流霜也点燃引线,朝着江白砚挥一挥火折子:“要我来帮你点燃吗?”
见对方颔首,施黛轻盈靠近些许,点亮他手中的烟火。
一瞬流光溢彩,江白砚却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施黛正仰头眺望天边,烟火葳蕤,化作从天而落的璀璨星子,坠在她眼底眉梢。浓密卷翘的长睫覆着光晕,一双杏眼清澈潋滟,好似盛满碎星。
太过明亮。
没来由地,江白砚生出微妙的、莫名的杀念。
她的笑容也好,眼中的烟火也罢,在今夜都格外刺眼,叫人意乱。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将这双眼睛剜下,会不会好些?
但若当真挖去,任由它变得暗淡无光……
江白砚垂眸掩下更多思绪。
那样未免无趣。
“对了。”
忽然想到什么,施黛来到施云声跟前,扬起嘴角:“知道除夕的习俗吗?”
不等回答,施黛猫般狡黠一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手中捏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纸封:“锵锵!给你的。”
施云声:……?
他眼中闪过怔忪:“什么?”
“是红包。”
施黛将红色纸封递到他身前:“长辈都要给小孩送的,可以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人族稀奇古怪的规矩。
真麻烦。
施云声蹙起眉头,听她软着声音继续道:“收下吧收下吧。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如果在除夕夜被拒绝,接下来的一整年,我都会伤心。”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男孩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动作笨拙,接过她手里的红包。
施黛还是笑:“打开看看吧。撕开封口就行。”
施云声:“我知道。”
垂着脑袋打开红色纸封,他动作蓦地顿住。
难怪这个红包看起来格外厚重,在纸封里,还有好几个分散的小信封。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抿紧嘴角,将它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打开第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
还有一张红艳艳的祈福纸笺:
【云声五岁,幸福安康。】
一颗本就不稳的心更加乱糟糟,眼眶隐隐发热,让他的思绪搅成乱麻。
生有薄茧的指腹握着纸笺,略微发痒,也略微发烫。
第二个小信封里,仍然是银票与祈福纸笺。
纸上被人一笔一划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