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这扇门少说有千钧之重,看不久前那几个妖物关门的动作,应是设了阵法。
阵法在外,她们在里,要如何打开?
难道——
“大家。”
冯露站在洞穴中央,朝其他人招一招手,颇为警惕地低声道:“过来吧,我有事同你们说。”
打从一开始,冯露就声称有出逃的办法。
心下微动, 沈流霜与不远处的柳如棠对视一眼, 无言颔首。
柳如棠被李知画护在身边, 做了个“明白”的手势。
她们两人仍戴着画皮妖的面具,扮演的是李家母女。
李家大女儿李知画显然很不待见沈流霜这个信奉莲仙的“母亲”, 一直把“妹妹”柳如棠圈在身侧,温声安慰。
此刻冯露开口, 洞中女子向着中央靠拢,围成一个小小圆圈。
“是这样的。”
确认石门旁没有妖物到来的动静,冯露悄声道:“待会儿……等朝拜仪式开始,会有人在外面为我们打开石门。”
顿了顿,她迅速改口:“不是人,是妖。”
这话一出,所有人同时愣住。
之前与妖物呛声的中年女人奇道:“妖?哪个妖?”
“是为我们送饭的镜妖——那个女妖。”
冯露敛目,拽了拽袖口。
她才十六岁不到,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头一回遇上妖魔作乱这种大事,自己竟成了逃亡计划的领头羊。
要说不紧张,自然是假话。
“我夜里睡得浅,有天晚上听见声响醒来,见那男镜妖打开石门,像是太饿了。”
想起当时的景象,冯露打了个哆嗦:“他想吃掉我。”
在阒静幽暗的夜里,看见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冯露被吓破了胆。
镜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无遮无掩的贪婪。
莲仙娘娘记得祭品的数量,他没法将她整个吞下,否则会遭娘娘惩罚。
但……如果只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亦或剜去一块皮肉,莲仙娘娘不会发现吧?
妖气混浊,如泰山压顶。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汹淌出,一抬眼,冯露望见门边的女镜妖。
“是她救了我。”
冯露小声道:“她告诉男妖,他若动手,她就禀告莲仙,说他偷食。”
镜女的实力远远不如镜童。
一句话出口,磅礴妖力击中她胸腔,令她狼狈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万幸,她的话起了作用。
镜童畏惧莲仙,唯恐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烦躁不堪地离开洞穴。
镜女面无表情站起身,没与冯露多言。
在她即将离去时,冯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为何帮我?”
镜女语气平平地答:“你是莲仙娘娘的食物。”
“莲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冯露拽着她,不依不挠:“你留在这里,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负?为何要与它们同流合污,不能帮帮我们吗?”
对于这个女妖,冯露其实印象不深。
她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每天跟着镜童来送饭,偶尔被镜童骂上几句,便一言不发低下头去。
但仔细想来,能窥探到格格不入的蛛丝马迹。
镜童嚣张跋扈,没少对洞里的姑娘动手动脚,每当他有所动作,都是镜女出言制止。
蜘蛛精脾气火爆,有时被女子们的叱骂激怒,打算挥拳时,也是镜女搬出“莲仙娘娘”的名头,让他莫要损毁食物。
那天夜里,冯露红着眼眶对她说了很多,譬如洞中每个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们的不甘、苦楚与抱负。
求饶、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一例外通通用上。
镜女只漠然瞥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在这种地方与莲仙狼狈为奸的妖魔,确实没有帮她们的理由。
冯露没抱希望,因而没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镜女前来送饭时,不着痕迹递给她一张纸条。
看清纸上内容的瞬间,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宫的地图。
“是这个。”
说到这里,冯露从袖中拿出一张白麻纸,展示在众人面前:“她在纸上写,迷宫复杂莫测,要当心红色部分的陷阱。还告诉我,尽量不要太早让你们知道这件事。”
这个要求很好理解。
镜女和镜童每天都要为她们送上一日三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镜女是内应,神情和态度的变化,很可能露出猫腻。
得先瞒过自己人,才能顺理成章骗过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莲仙的蛛丝探入山洞、欲图在她们之中挑选食物时,也是镜女以“朝拜仪式不能沾染血腥气”为理由,阻止了莲仙进食。
看样子,是个被莲仙驱使,但本心不坏的妖。
“有地图在手,我们只需循着她所画的路线,就能找到出口。”
冯露道:“只是……她说了,我们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觉,到时候,免不了被它们追杀。”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轻啧一声:“大不了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老娘活了这么多年,没受过这种鸟气。”
横竖一死,她宁愿死得有骨气。
“除此之外,莲仙生性警惕,在迷宫中设有阵法。我们出逃,巡逻的妖怪很可能将它启动。”
冯露说着,把手里的白麻纸翻了个面,露出反面的阵法图解:“看这上面的标注,我们要按照顺序,接连灭掉几盏莲花灯。”
沈流霜眉梢一挑。
两仪八卦阵法,她记得黛黛学过。
“总而言之,”赵流翠道,“就是走迷宫,杀邪祟,破阵法,三件事对吧?”
冯露点头:“等朝拜仪式开始,镜妖会为我们打开石门。”
到那时,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异。
有惊喜,有迫切,更多还是脸色煞白,肉眼可见十分紧张。
“这次出逃,我们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人群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温声道:“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开始吧。”
沈流霜:?
开始什么?
“交换信物。”
有人为新来的姑娘们耐心解释:“我们每人挑选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视之物,交给身侧下一个人。”
“我先开始吧。”
年纪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孙闻香,是个绣娘。别看我现在老眼昏花,年轻时候,我的绣品曾被送进过皇宫。”
孙闻香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右侧的赵流翠:
“这是我亲自绣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愿赵姑娘日后苦尽甘来,永远如今时今日这般,怀一颗赤诚之心。”
凡人与妖魔相争,九死一生。
她们洞中的十几个女人,运气不好全军覆没,运气来了,也顶多活下两三个。
此举说是交换信物,其实是临死之际,对另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愿与嘱托。
赵流翠眼眶发热,道了声谢谢,接过香囊。
“我叫赵流翠。”
赵流翠闷声:“爹娘想要个儿子,把我送来这鬼地方……无所谓了。”
她低头,从心口的衣襟后边拿出一本袖珍小册,看向身旁的冯露:
“我家里穷,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我……我从小就想开酒楼当个厨子,这本菜谱一直带在身上。把它送给你,愿你此生如意,吃饱喝足,幸福安康。”
她打小跟着娘亲学女红和做饭,颇有天赋。
娘亲常会满面含笑地夸她,哄得她喜笑颜开,可下一句话,永远是“今后定能找个好婆家”。
赵流翠觉得好笑又荒谬。
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关系?刺绣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红与做饭并不羞耻,可耻的,是将它们视作讨好婆家的筹码。
赵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开个属于自己的酒楼。
她做饭,是为了自己。
冯露小心翼翼将菜谱接下。
“我叫冯露。”
拿出袖中装有伤药的瓷瓶,少女轻声道:“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没什么志向,有一回,被抓进乞丐窝。”
沈流霜默不作声掀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