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金书
太后轻声说,“大清如今已经入关了,不再是从前的后金国主,王爷敢指着福临的鼻子,将这些话说与他听吗?你是在替你的宝贝女儿邀宠。”
“怎么,若要到了几分垂怜,下一步,是不是还想要孩子?要皇子?要财帛地位,要控制大清?王爷难道想做第二个多尔衮,第二个摄政王么?”
这话就太重了。想起福临的手段,吴克善终于是感到了丝丝的凉意。
布木巴做皇后的时候,他没少仗着舅舅的尊威,扒拉着福临,打量着福临年纪小,想要福临对他的布木巴百依百顺的。
可是布木巴实在是不争气,废后也是没办法的事。横竖新皇后还是科尔沁的格格,吴克善也就妥协了。
可这一年多瞧着皇上的手段,瞧着紫禁城里的动向,再加上往日福临也并不是那样的遵服管教,吴克善心里其实很明白,如今再也不可能任由任何人去摆布大清的皇上了。
他还是惜命的。蒙古、乃至于科尔沁,也都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的,并不愿意和皇上闹翻。也不想做什么大清的摄政王。
况且吴克善的脑子也还是清醒的,哪怕他是一片爱女之心,却也明白,和女儿比起来,显然是蒙古,是科尔沁的一切更为重要。
要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他的弟弟更是十分的优秀。更有个新皇后的父亲,他的侄儿绰尔济。
这皇后的父亲赐爵封王,并不是没有先例的。而科尔沁左翼旗只需要一个领旗者。这个人,并不一定是他的。也可以是别人。
不过是皇上一道旨意的事情。
当初废后时,吴克善心中的计较,此时并非是毫无用处的。
太后这样一说,吴克善就不说话了。
阿如娜低低喊了一声父王,吴克善心下一叹,替女儿擦眼泪,却并不答话了。
阿如娜心中凄苦,十来岁的小姑娘,为这件事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她看见太后几句话就逼的她的父王不说话了。
她心中激愤,反而将眼泪忍回去了。
阿如娜不曾大哭大闹,只是从吴克善的怀抱中走出来,重新跪在太后和含璋的面前。
这一次,她不曾垂首低眉,而是直直的挺着脊背,阴郁裹挟着恨意的目光径直看向太后身边的含璋。
她说:“皇后娘娘,您深得皇上恩宠。六宫之中,无人可以越过您。皇上满心满眼都是您。再也不会多看我等一眼了。我们什么都得不到。”
“可是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垂范天下,为后宫嫔妃之表率。难道不该贤良淑德,劝皇上对后宫雨露均沾吗?我们这些人,是不得皇上恩宠垂爱,娘娘没有入宫时,总还有几分垂怜的。娘娘入宫后,却什么都没了。”
“您已经有了恩宠与地位,占尽了一切的好处,为什么还要抢夺臣妾们仅有的一点念想呢?”
阿如娜甚至看向了太后,“姑母,我们的这一份深宫中的苦楚,难道姑母没有经历过,难道姑母会不懂得吗?为什么对于这样占尽了皇上宠爱的女子,姑母还要这样维护关爱?”
她话还没有说完,吴克善生怕阿如娜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把太后当年的事情全给抖落出来了。那可真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吴克善把阿如娜的嘴给捂住了。
再抬眸,果见太后面上一片冰冷之色。
太后说:“你放肆。”
只这三个字,吴克善脊背之上,出了一层的冷汗。
这亮如白昼的慈宁宫暖阁中,太后与含璋坐在那里,同是大清最尊贵的女子,太后面带冷意,含璋由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面色平和安宁。
哪怕是阿如娜指责她不贤惠,含璋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的。
苏茉尔在旁边暗暗瞧了,都在心里暗暗称赞皇后娘娘的好气度。
可谁也不知道的是,含璋不是真安宁,她挂在脸上的面具都快要有裂开的迹象了。
太后起先叫她不必理会,太后自会解决。
含璋自然听太后的,看太后与吴克善和阿如娜说话。
可听着听着,含璋就察觉到她的身体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对劲了。
先前不是腰酸么。来的时候坐下来,腰酸稍稍缓解了些,但还是没有好。
随着他们对峙的深入,含璋这边不仅开始腰酸了,这小肚子也开始疼了。
就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九成九是要来月信了。
阿如娜指着含璋的鼻子说她不贤惠,含璋不是不想回击的,是她没办法说话。
因为她很努力在忍着了。她都维持着一个姿势不敢乱动,甚至不能开口说话。
因为哪怕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甚至仅仅只是张开嘴开始说话,含璋都觉得那里会瞬间一泻千里,她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她衣裳里头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的。她怎么能弄脏了额娘垫在主位上的褥子呢?
于是她僵硬着身子,没有任何多余神情和情绪的模样,淡淡的看着吴克善和阿如娜作妖。
太后的注意力在底下已经同阿如娜一起跪下了的吴克善身上,她没有注意到含璋的不对劲。
她只是把她疼爱的小囡囡往怀里抱了一下,然后就看着阿如娜说:“你姐姐当初,也是闹着要回科尔沁去。她不能接受被废为静妃,别居侧宫。你那时候还小,大约是不知道的。她应当也没有同你说过。”
“我和她说,大清从没有蒙妃活着回到蒙古的先例。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如果她一定要回去。我可以答应她,但是,她此生都还是皇帝的妃子。她不可以侮辱皇上,不可以侮辱大清。”
“所以,我允诺她,待她病逝后,可以容许她的魂魄回去科尔沁看一看。但是她的人,要葬在大清帝陵的妃园寝中。”
“病逝?”阿如娜喃喃道。
太后淡淡一笑:“是啊。病逝。宫里头没有这样的事。但不代表一定就没有。对于那些不听话的人,企图挑战皇帝的人,是可以让他‘病逝’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病了,又有谁会计较呢?”
“阿如娜,你也想要这个‘病逝’的恩典吗?”
父女俩都想活,都想要活得更好。没有人愿意为了自己的‘欲.-.望’去死的。
一杯鸩酒饮下,黄土一抔,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如娜瑟缩在吴克善的怀里,不再说话了。
太后道:“苏茉尔,送阿如娜回侧宫。不许她再出来了。送卓礼克图亲王出宫。”
宫门已经下钥了。但这并没有什么的,太后懿旨,卓礼克图亲王今夜是一定要出宫的。宫里不许他留宿了。
太后把人都解决了,再回头一瞧怀里的小囡囡,却见小囡囡眼睛都红透了,眼眶里全是眼泪,泫然欲泣的模样,太后一下子就心疼了。
“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吓着了么?”
太后把含璋搂在怀里,“含含别怕。我是吓唬他们的。不是真的要弄死他们。这事儿跟咱们含含一点关系都没有。别怕了啊。”
含璋僵硬着身子,却终于哭了出来:“额娘,我不是怕。我是肚子疼。坐垫被我弄脏了。怎么办呀。”
她很认真的在忍着,结果太后将她那样一搂,直接整个前功尽弃。
如今这个时节,衣裳穿的并不多,含璋每回月信的量还是有些的,尤其是头一两天的时候。
若不吃凉的,就很是可观了。
就他们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含璋都感觉到衣裳湿透了。那底下的坐垫还能幸免么?
含璋心里头又是害羞又是难堪,终于是忍不住在阿如娜父女走了之后,哭了出来。
太后弄清了原委,忙叫了墨兰墨心进来服侍,还抱着含璋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的含含。我是怕你吓着了。你没被吓着,那不是很好么。”
“至于这个,不要紧的。我又不会责怪你。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是不是?别自责了啊乖乖。好孩子。”太后哄着含璋,就跟哄小孩子似的。
太后这儿什么都齐全,哪怕太后没有了,这样的东西也还是有的。而且是崭新的。
墨兰墨心伺候着含璋用上了。外头预备了热水送来,含璋将衣裳换下了,太后也没让墨兰墨心回坤宁宫去取,直接就在慈宁宫取了新衣给含璋换上了。
含璋被安置在暖阁内室的暖榻上,太后也在身边抱着她陪着她。
太后喜欢给含璋衣裳首饰,许多新鲜料子觉得好看,每月都会给含璋做新衣裳穿。这个月的一批是刚做好的,即刻就给含璋里里外外都穿上了。
苏茉尔办完了差事回来,就听说了这事儿,心里怜爱了皇后娘娘一回,也到内室来瞧含璋了。
那个脏了的坐垫,太后原本是命宫人拿下去的。
墨兰墨心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惯,就悄悄与苏茉尔说了,苏茉尔倒是有些惊讶,过后还是依着含璋的心思,叫墨兰墨心拿下去,她们自个儿清洗去了。
墨兰墨心没在跟前伺候着,太后问了,才从苏茉尔口中得知原委。
她含笑瞧着含璋:“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还说你不怕的。怎么入宫快半年了,还怕这个呢?”
太后是想,主子的东西,能有什么怕被奴才们瞧见的?奴才们不就是伺候主子的么。
“含含,做主子的,是永远都不会有错处的。”太后怜爱的握着含璋的手。
含璋也不知道怎么跟太后解释隐私这回事。
想了想,她才红着脸说:“额娘,我不是怕。我就是,有点害羞。”
太后就笑了,伸手摸了摸含璋的头:“你是个好孩子呢。”
被太后这样用疼爱宠溺的语气说话,含璋眼圈又有点红,太后不许她再哭了。
她倒是没有再哭了,却轻轻抱住太后的胳膊,用依恋的目光看着太后,轻声说:“额娘,你真的好像我的亲娘呀。”
你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对我那么那么的好。
可是,我却很怕会让你失望。也很怕有一日,你会不再疼爱我,用那样失望的目光看着我,觉得我没有做到你心目中好孩子的标准。
“太后真的觉得我是个好孩子么?”
含璋默默的望着太后,“如今外面都在说,我一点也不好。我都知道的。”
“他们都是一个意思,皇上独宠我。这不好。”
太后目光温柔:“你是怕我不高兴?”
含璋轻轻嗯了一声。
太后就笑了,她爱怜的抚了抚含璋放下来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也别听他们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皇上喜欢你,只宠爱你,这难道还不好么?我看你每日都高高兴兴的,这就很好啊。”
“我,”含璋轻轻抿了抿唇,“我不是很明白。”
太后亲昵将含璋抱在怀里:“好孩子这么诚实呢。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其实我心里,也是拿你当做亲女儿般疼爱的。”
“别听他们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以他们的心思来揣度我的。或者从前,我还有想叫皇上不必偏爱的心思。如今是尽数都没有了。”
“我啊,只想让皇上高兴些。过去那些年,他不高兴的时候太多了。如今好不容易能高兴一些,我是他的额娘啊,怎么能跟着他们那些人一起算计他呢?”
“你是皇后,福临多爱你,只爱你,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如今也有几个孩子了。孩子们都在宫里养的好好的,什么病痛都没有。自你来了,我也再没有伤心过了。一切都好好的,我还时常与苏茉尔说,你是咱们的小福星呢。”
含璋没想到太后这么通情达理。可叫太后这一番话说的,她心中担忧倒是消散了许多。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却很贪恋太后温暖的怀抱:“额娘你真好。”
太后笑起来:“你也很好啊。”
太后瞧着小囡囡眉宇间放平了许多,小小年纪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心事,都怪那些人,一个个的心太大了,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了。
囡囡这么好,居然还有人在外头说她的不好。那些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想当初静妃那个鬼样子,外头可没有这么多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