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谭五月却好像没有听懂老太太的牢骚,抿着嘴微微一笑,沉默地把一碗浓香滑嫩的水碟肉推了过去。
霍老太太舀了几口面条,忍不住又提点两句。
“年轻媳妇面子薄也没什么,可有些时候也要自己能立得起来。底下的仆妇不听话的就要敲打,实在调皮的就叫牙人来发卖出去。我看不惯你婆婆独断专行,可也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什么事都先让人三尺……”
一旁站着的瑞珠心中一动。
原来府里这些下人们的种种小动作,其实老太太心里门清。之所以没动手,原来是打算留着给二少奶奶立威的。
奈何这位二少奶奶像路边的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安静沉默的。
每回家里有客人过来,那些太太小姐们说起市面上时兴的首饰布料,或者戏园子里让人追捧的名角儿,常常有意无意地让这位接不上嘴。
于是二少奶奶那张本就不是很出色的脸越发寡淡乏味了。
谭五月似乎也有些触动,主动上前拉住这唯一靠山的手,很认真地说,“您对我有大恩,我曾向菩萨许愿让您能活一百岁……”
霍老太太心中无比熨贴,觉得这个孙媳妇儿固然有许多不足,可单就孝顺这一条也算是可心可意。
她笑呵呵的打趣儿。
“我要是活了百岁岂不成了妖怪,你婆婆那里暂且不要管,秀哥那里你还是要用些心。如今他在国子监读书,你在家里就帮他做些贴身的衣物鞋子,表表你的体贴之意。他还算听我的话,只要有我在绝不敢起什么花花肠子。”
谭五月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心想这世上的事千变万化,没有谁能确定自己的将来。但看着老太太殷殷望过来的眼,却还是微笑着应承下来,“……已经做了一件夏天穿的长衫,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托人捎过去?”
霍老太太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儿,一时间心头又软了不少。
不由在心头寻思,周家已经有了一个八面玲珑的林氏,实在不需要本分老实的谭氏再去面面俱到地在场面上应酬。
京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好处总不能让周家一门占完了。
只是自家的秀哥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这才多久就惹出这么一摊子烂事……
第14章 第十四章 周秉的前程
谭五月服侍霍老太太吃完早饭后,自回房制衣服去了。
大丫头瑞珠被留下来说话。
霍老太太迫不及待悄悄问,“……马上就要出三个月了,她身上还没动静吗?”
瑞珠自然知道老太太眼下最最关心的事儿,也压低了嗓门儿,“二少奶奶虽然不多言不多语,但最是要脸面,像屋子里这些换洗亵衣的私密事都是她自己做。我在旁边看着,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反言之就是一切如常。
霍老太太满脸失望之色。
“这就说没有怀上了,回春堂的大夫在我面前夸海口说他家的药顶顶有用,新婚的小夫妻头一晚用了绝对能一举夺男……”
她语气微顿,“哎,我本来想着秀哥是个没定性的,这谭氏身边要是有个孩子,下半辈子就是守在老家也能有个指靠……”
男人在外头拎着脑袋奔前程,家里一定要有一个能镇守宅子且识大体的女人。
经过这三个月的接触,她已经看出来谭五月性格本分得近乎无争。原想好好调~~教一番后能够宜室宜家,但现在看来这样木讷持重的女子恐怕真不是性情飞扬跳脱的爱孙所喜欢的。
老太太眉头紧锁,不得不承认这桩婚事当初决定得是太过草率了……
瑞珠原是老太太身边一等一得用的,自然知道这茬子前尘旧往。就细声安慰,“这药也是因人而异,也许二少奶奶的大机缘还没有到。”
霍老太太叹了口气,脸上依旧有沮丧,“当初我就是喜欢那孩子的老实本分,如今看来却是老实本分太过了。女红学识礼数都不错,看起来也不是爱掐尖要强的性子。”
她絮絮叨叨的,“秀哥性子骄矜又年青,万一有个对不住,依那孩子的性子也多半能忍下来。可如今京里来了这么一封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谭氏……”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自家的亲孙子总是免不了要先三分偏颇。
霍老太太想着枕匣下那封令人百般烦心的书信,再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犹疑。
“……亲家公走船没了消息,谭氏不但把家里的铺子依旧支撑下来,那些闹事儿的船工也能安抚住,可见心中还是有成算的。怎么嫁到咱们家后就像变了个人,竟由着底下的人一起作妖?”
瑞珠比谭五月还要大一岁,已经定给了周家一个管事的大儿子,年尾就要成亲。
她思来想去也觉得不解,就陪着笑说了句公道话。
“二少奶奶性子是有点闷,可心倒是极好的。前院小桃的娘得了重病,求到二少奶奶跟前。二少奶奶连问都没有多问,就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家去照顾。”
霍老太太缓缓点头。
“原先我看着谭氏处事还算利索周到,这才做主安排了这桩婚事。也不指望她能和林氏打擂台,只希望林氏一门心思撺掇秀哥儿不顾死活往上爬的时候,这丫头能帮我守住周家的根……”
她一直心生忧惧,最怕小孙子也像儿子和长孙那样没了命。
这世上的荣华富贵人人都爱,可也要有命去享。
老太太无奈叹气,抬头就见瑞珠期期艾艾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顿时觉得这一个两个都是来添乱的。
瑞珠想起早上的事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原本完整的猪大骨怎么在转眼之间就断做两半?
听说二少奶奶一直养在乡下亲戚家,看起来再本分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
瑞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联想搅得好笑,所以霍老太在再一次问话的时候,她就摇了摇头说无事。
等打发走了瑞珠,霍老太太把林夫人亲书的信纸拿出来。越看越觉得心头厌气,什么叫谭氏终究不是良配,如此一别两宽甚好?
秀哥在花花世界里乱了心性,非要纳一个下贱妓子为妾,林氏这个当娘的没说好生劝着,反而找人巴巴地把这件事捅露出来……
谭氏进门总共不过三四个月,这不是眼睁睁的逼着她去死吗?
于是霍老太太隐隐生悔。
这桩婚事林氏不愿意,孙子也没看出多欢喜。要是真把休书拿到衙门里去上档,那无辜的谭氏心里只怕也要生怨。
自己倒成了里外不是人的多事老婆子……
想到这里她不由埋怨起自家的老头子,作甚非要早早做下这门亲事,成与不成都要受乡人指谪。
不过话说回来,霍老太太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儿。
那谭氏从小就没了亲娘,如今父亲又沓无音讯生死不知,家里开的铺子差点被那些闹事儿的泼皮抢光了。若不是周家凭着一纸婚约及时伸出援手,光那些要债的就能把谭氏当场生吞活剥。
当初霍老太太一是为了恪守信义,二是为了和林夫人打擂台,才履行这道早年定下的婚约,等谭氏嫁进门来也慢慢觉察出这女子的长处。
她又叹了口气,心想周家列祖一向标榜仁义忠直,绝不能作出无故休妻的丑事。
晚饭的时候,霍老太太看见谭五月一双眼熬的通红,就知道她正在赶制秀哥的衣服。
想起那封信,心里终究有些不落忍。
“我箱子里有一套蝶穿花的红宝头面,等会儿我收拾出来叫人送到你房里。你岁数也不大,正是穿戴这些鲜艳之物的时候。女人总归先要爱惜自己,才能得到别人怜惜。”
谭五月拿筷子扒拉了几下碗里的饭粒,忽地抬头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京里有来信,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如今……我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还望祖母不要瞒我。”
谭福保这么久没有消息,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多半已经殒命。大家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不过是给谭氏还留一个小念想。
霍老太太不禁和瑞珠交换了一个眼色。
没想到这丫头一向迟钝如木,这时候却突然敏锐如斯。
她想了一下就含糊说出自己的打算,“秀哥……好像闯了祸,但信里说的不清不楚的,我也不好跟你念叨这件事。现在已经开春儿了,我想着左右无事就干脆到京里走一遭。”
孙子在老家时一向都是好好的,肯定是那个林氏不消停乱撺掇。
只要她这个镇山太岁亲自出面,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现出原形。
谭五月忽然撩起衣裙跪下,“……我想跟您一道去!”
霍老太太转念一想,就以为他们是少年夫妻舍不得分开。秀哥在这段姻缘中用了多少心思她暂时猜不准,但这个敦厚的丫头显见是用了十成十的心思。
其实这也不难猜,秀哥那副俊秀模样谁见了都丢不下手……
霍老太太自以为了解谭五月的小女儿心思,觉得也没什么丢人的。
秀哥一时惑于外边的美色,冲动之下写下休书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是家里老人做主的结发夫妻,两个聚在一处说说笑笑,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自然就能撇开在一边。
她想了一下,觉得休书的事可大可小,就兴致勃勃地准备起进京的物事。
三月上巳节刚过完的时候,府学胡同的林夫人得知霍老太太要带着谭氏一同进京,心里一时气恼得不行,觉得家里这些老的少的一个个都没眼力价儿。
如今秀哥的前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老太太这时候过来裹什么乱?
再过两天就是武举试,林夫人早早就和人打过招呼。
到时候让周秉上台去初试上过过瘾,等二试的时候就直接把人刷下来。
这孩子受了大挫折肯定不甘心,到时候就能老老实实的去参加半个月后举行的文举。只要他的文章做的不是太蠢,皇帝隐晦地保证过,说最起码也会赐他一个同进士的出身……
林夫人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儿子可以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一步一步都给他谋划好了,只要照直走下去就是镶了金边的锦绣前程。
可皇帝的话也说的十分有道理。
——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是想当家作主的时候,有些关卡他不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他自个是不会长教训的。
林夫人一心一意等着的……
就是周秉铩羽而归。
武试举的第一场就是射箭,兵部的校场上摆放着箭靶子,叫人咋舍的是箭手必须站在百步之外,十中其八才算合格。
这第一关就刷了不少人下来,从各地赶来的考生骂骂咧咧的站在后头,说今年的武举试怎么这么刁钻,老子若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早就去九边当大将军了……
周秉掂了掂手中的五石弓,半眯着眼睛对准了远处的靶心。
春日下兵部几位大佬坐在远处的卷棚里悠闲喝茶,书吏在一旁小声报着考生的姓名籍贯。
就有人敲着桌子轻赞,“……不管这些孩子的真本事如何,这一个的样貌倒是都长得相当出色。”
敢来参加武举试的都是正当年的青壮,精气神和参加文举试的学子全然不同。
周秉的一身气度本就唬人,又穿了一身显露劲瘦身材的玄色箭袖长衫,束着样式古朴的竹节簪。整个人倜傥俊逸,透着一股干净利索的味道。
青年挽着大弓手持长箭,一双骨节修长且透着力度的手指轻松一放,那箭矢就“嗖”地一声牢牢钉在靶子上。
有军士挥舞着小旗报告考生的成绩,负责誊录的书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打眼看这只是一个长得格外俊美些的浮夸纨绔,竟然能十射十中……
武举试除了骑马射箭也有笔试,虽然并不要求考生有排兵布阵的大能,但也要求考生能通读几本兵书。
要不然到时候上战场的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连上司们的意图都听不懂也是一桩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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