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5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这才是大家主母的范儿!

  实在是太可惜了……

  靳总管心里忍不住替自家主子感到惋惜。

  若是二爷还健在,或是早早地将这位有见识有远见的二夫人迎至京城,周家也不会煊煊赫赫过后只留一个空壳子,转眼就落到如此青黄不接的窘境。

  实话说也怪不得别人,好好儿的夫妻偏偏各地一方地住着,就是再多的情分也给磨没了。

  自家那位主子论起来行事英明神武,可就是在男女之事上不大忌讳。

  家里那位庾姨娘不过是个青楼妓子出身,偏偏正儿八经被迎进门还生了庶子。还有仙人居的小萼姑娘,秋水楼的葵娘子,前门卖豆腐的小田寡妇……

  可谓是红颜知己遍天下。

  那些蛇蛇蝎蝎的整天撒娇卖痴,仗着自家主子的宠爱纵容整日耀武扬威,难怪二夫人不愿到京城来,落到谁身上都得被挤兑。

  到后来自家主子好像没了拘束,干脆破罐子破摔,越发放浪形骸,也让自己的名声臭得不能再臭……

  天要亮了,迎面吹来蛰人的利风。

  靳总管狠狠地啐了一口,觉得一张老脸被这股冷风刮得生疼。

  他暗自琢磨,先不论好坏忠奸是非功过,周家主子是个好主子,活着的时候待自己恩重如山。

  真要有什么个万一,总得想办法让这一家子老老少少日后有个吃饭睡觉的稳妥地儿,也算是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等人走远了,一直老老实实跪在铜盆前焚纸钱的青年小心翼翼地的回过头,轻声问道:“娘,我还要跪多久啊,可不可以先起来吃一块点心?”

  青年长相随父亲生得极好,五官俊秀无匹,眼睛里却是一片童稚的天真。

  一行人接到信儿时就立刻从江州府出发,水陆并用紧赶慢赶半个月才到了京城,一下马车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披上了孝服。

  青年很少走这么远,也很少被要求跪这么久,多少有点待不住了,表情很犹豫地朝外面张望。

  谭五月帮儿子擦掉鼻子上不小心沾染到的一片纸灰,温声劝慰。

  “你爹死了,你就是孝子,头三天起码要在灵前跪满三个时辰,别怕有我陪在一边。再等一会儿天大亮了,我让人送糯米糕过来给你垫垫肚子。”

  青年听话的重新跪端正,忍不住用手指抠着草编蒲团上一圈一圈的纹路,满脸的迷惑不解,“他们说那里头睡的是我爹,他怎么不到床上去?这里头冷得很,我刚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像还有冰块儿塞在下头。”

  这个季节天气易变,昨天还在飘雨今天也许就是个艳阳天,所以棺木下头提早放了大块的冰砖防止腐化。

  谭五月望着一团孩儿气的儿子,脸上没有半丝不耐烦,耐心的解释。

  “江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府里的人想让你再看一眼阿爹的样子,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你夏天吃的西瓜葡萄是不是要提前放在井里湃着,说起来是一个道理。”

  虽然在这种情形下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但周暄听明白了。

  这孩子一时间觉得自己离聪明更近了一步,把胸脯重新挺直了,跪坐在铜盆旁羞涩地笑了起来,黯淡的火光衬得青年的眉目实在好看得过分。

  却更让人觉得心伤……

第6章 第六章 两不相欠

  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说是再温馨不过的场景。

  门外人见了却只是五味杂陈的叹了口气,心想那孩子倒是生的眸仁剔透眼神良善。可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如七岁小儿一般的痴儿!

  来人故意咳了一声,远远俯身躬了一礼,声音柔和身量却笔直,“奴婢是双桂堂服侍的内管事,老夫人听说二夫人从过来了,就想让你过去陪她说说话,另外还有几件要紧事吩咐你去办……”

  想来平日里这位嬷嬷眼界有些高,即便是传话那语气也传得高人一等。

  谭五月抬头看了一眼。

  她记性很好,认得这位是奉安夫人身边伺候半辈子的老奴叶氏,就客气地点头还礼,“……路上走得实在是急,我和暄儿身上都还没有梳洗,里里外外粗糙得很。等明天换过了干净衣裳,再去双桂堂给老夫人请安。”

  这话说的有礼而疏离,但是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老于世故的叶嬷嬷注意到她称呼自己的婆母为老夫人,就知道有些隔阂和心结哪怕过去了二十年依旧还是存在的。

  在无人得见处,叶嬷嬷无声地撇了撇嘴。

  这个谭氏从来都是实心棉花团一样的沉闷性格,一举一动都刻着闺仪典范,就是因为这般无趣乏味向来不为众人所喜。

  虽然占着正室的名分,可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外面光鲜罢了。对外说是伺候太夫人,实则是被摒弃江州乡下多年。

  看着谭氏脸上的淡然无波,叶嬷嬷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是啊,人都有两只眼睛,这些年人家只怕也老早就看明白了。谭氏就算不多言不多语不计较,是个不开窍的棒槌转世,在心里对无情无义的丈夫只怕也是很有几分怨气的。

  又看了一眼地上睁着大眼望过来的懵懂青年,叶嬷嬷心头自以为了然。复叹了一口气,不无同情地劝道:“老夫人知道往日有些对不住你,不该由着二爷的性子胡闹。”

  叶嬷嬷倒是一片好心,“可如今二爷已经没了,再来计较这些没有用。眼下一家人还要抱成团,争取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个难关才好。你是当家主母,还是要担起重责来……”

  若不是场合实在不对,谭五月险些绷不住笑出来。

  这样的情形何其荒谬,这世上有自己这样的当家主母吗?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谭五月看着叶嬷嬷脸上依稀有些熟悉的骄矜,忽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徐徐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叶嬷嬷顿时哑了声。

  总算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被大咧咧地扫了面子,却不敢在正堂上放肆。

  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退出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紧走了几步,才敢背着人狠狠啐了一口,“难怪二爷在生的时候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这副板正半点不懂讨巧的德性实在让人生厌……”

  她毕竟是长久居于内宅的妇人,总觉得情形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谭氏在自己面前摆架子纯粹是多余。

  ……等熬过这几年,家里族里适龄的后生们读书出来做了官,周家靠着早年的人脉总能重新兴旺起来。

  毕竟蒙先帝恩典,周家这一支已经除了军籍可以下场大比。暄公子脑子虽不顶用,晖公子的学问可是连先生都赞过的,曾说过那孩子日后一个进士第如探囊取物……

  夜深了,铜盆里的黄表纸已经化成了大片灰白,只有一些边边角角还闪烁着零星的红光。

  有管事的来回禀,说灵幡、彩旗、锣鼓、八音、挽联、铭旗、魂轿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是亡者“三七”时所用之物。

  谭五月在江州亲自操办过周家老祖母的丧事,知道这里头的规程,就吩咐仆人们在院子里的两棵大樟树上点燃七七四十九盏灯笼。俗称照米斗,意味着给亡者在黄泉路上带上充裕的粮米。

  等仆妇带着儿子下去用茶饭,谭五月重新查看了一下灵柩床头点的七星灯,然后独自一人隔着黑色的帐幔看着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

  棺材一头大一头小,代表着一阴一阳。一头高一头低,是说亡者的阴宅要像屋子一样有房檐,下雨的时候雨水也能顺顺利利的流下来。

  世人重视身后事,多半四五十岁过后就开始给自己寻觅墓室打造寿棺,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措手不及。所以虽不至于像皇帝刚登基就打造陵寝那样繁琐,但也算得上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

  而周秉今年满打满算才四十岁,正是前途一片大好的精壮之年。根本就没有准备这些东西 ,恐怕连他自己做梦都想不到会这么早就亡故。

  这副四角楠木棺是用四根整木方料做寿器的难得之物,材头贴金立粉,绘了梅兰菊竹桃榴寿果并各式飞禽走兽,看起来庄重大方古朴典雅。

  这是奉安夫人为自己百年后打造的,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亲生儿子倒比她先用上了。

  谭五月独自站了一会,抬手掀开帐幔,一把推开棺木上厚重无比的盖板,默了几息才抬眼看棺木里静躺着的人。

  因为用了大量的冰砖和香料,周秉看起来和在生的时候有没什么不同。

  穿着绯红色正三品绣孔雀补子盘领右衽袍的文官大礼服,浓眉入鬓仪态端然,看不出一丁点昔日的浪荡成性与桀骜不驯。

  这人生的实在是好。

  在这么暗沉的灯光下脸颊的轮廓依旧如珠玉般清晰。浓密得异于常人的睫毛在冰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暗青色的阴影,仿佛睡着了一般平静。即便已经逝去十数日,这份美好一望之下也能让人陡然生出无限痛悔惘然之意。

  ……还这么年轻这么俊美无俦,怎么冷不丁就去了呢?

  谭五月梗着脖子忽然狠抽了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她才感受到一丝荒谬的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

  ——因为接到京城的急信时太过突然,最开始谁都以为这是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那人爱大笑爱热闹,爱醇酒爱歌舞,年轻时随时准备跳起来跟别人干仗,无时无刻不像沸腾的火焰,身上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这种人的生命怎么会戛然而止呢?

  她与周秉结缡二十载,说实话聚少离多。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夫妻之间的情分算不上多么深重。但即便受到连外人都有些看不过眼种种不公,她也希望……这个人依旧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

  谭五月望着棺木里沉默不语的人忽然无声哽咽了一下,不自觉的喃喃低语。

  “周家于我有大恩,却也困了我整整二十年不能动弹。眼下周家有大难,可怜一干人竟不自知。总归有我在,你……且放心去。你娘,庾氏,你府里的侍妾,还有你外头那些莺莺燕燕,只要愿意跟我回老家过日子的,我都会一一安置妥当。”

  烛架上的灯火飘忽闪烁。

  棺木里的人脸被昏黄的光线罩住,似乎也因为这个慎重无比的承诺变得生动起来。

  谭五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摇头失笑。

  “十年前你就给了我一纸休书,我却很久之后才拿到衙门里登记造册。我……不过是厚着脸皮想借你周家的名头继续庇佑一二,在乡邻面前挽回些许颜面。没想到我成了局外人,今日倒成了你周家的一道救命符。”

  谭五月的眉宇间有淡淡的释然,“我撒了无数的银子才得了一则准信儿,朝里有人要拿你开刀。你倒是死了痛快,空留下满门无辜妇孺。罪臣家眷不好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伸手搭救。”

  暗淡灯影下的女人神情极为认真,仿佛真的在与人细细商量,“如此一来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下辈子即便在路上见着了,你最好也装作从不相识……”

  少年时的懵懵懂懂,新婚时的无限憧憬,失落时噬人心肺的憎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人的逝去烟消云散。

  院子里的仆从不敢打扰主家守灵远远地候着,庑廊下挂着的白纸灯笼左右摇晃不定。谭五月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眸子里一片安宁平和,却总觉得繁华落尽后只剩满目的荒芜。

  说好两不相欠,却终究……有什么地方空缺了一块。

  夜深人静后负责给烛架添补的仆妇过来收拾,无意中看见黑漆棺木的盖板被打开一小半。顿时就吓了一大跳,悄悄在心里嘀咕在外头怎么没有听见动静?

  那楠木盖板是整块木料雕琢而成,说起来又厚又重,寻常都要两个壮汉合力才能搬动几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屋子里只有二夫人独自在,总不能是她一介弱质女流自个把盖板弄开了吧?

  仆妇越想越觉得诡异。

  主家去得莫名其妙,私底下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奉安夫人虽然下令教训了几个长舌的,但是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

  难道真是冤魂不散,还是主家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听说人的魂魄在死后四十九天之内,都在生前居住过的地方留连,那里或许有他放不下的人,或许有他未尝的心愿。认真算起来,今天才是三七的头一天。

  仆妇只觉得后背发毛,再也不敢耽误工夫三下五下就收拾好烛架。临走时看见那位从江州乡下赶过来奔丧的谭氏夫人站在庑廊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仆妇不由心头暗暗嘀咕,二爷虽有不对,到底和是二十年的结发夫妻,怎么就没见这位谭夫人掉一滴泪珠子呢?

  象府里的庾姨娘那样娇弱的人在灵前都哭晕了好几次,伤心之下最后连道都走不动,还是婆子们搭手把人背回去的。

  可见这点夫妻情分也是十分有限,真真是个心肠硬的女人。

  仆妇心头不屑,将灵堂草草打扫了一遍,头也不回地往外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