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随伺的宫女连忙从提盒里取了几碟菜出来。
百叶卷五彩丝、雪菜豆腐、清炒虾仁、蒜拌芦蒿尖、白果肚条、梅渍樱桃萝卜,看起来清爽干净引人食欲。
景帝拿着筷子拈了一点?,却没有夹进嘴里。只是不引人注意地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微笑?着听冯太后?絮絮地训斥。
这种时候,就是漂漂亮亮地做做样子。
所谓母慈子孝,让人挑不出大?致毛病就是了。
冯太后?挑了一大?通刺,哪哪都不顺眼,就是站在?一旁服侍的总管高玉也?让她?狠骂了几句,得?了几个白眼。
景帝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昏迷当日这位太后?娘娘大?概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地发落下头的人……
冯太后?回过头来,见桌上的几盘子菜分量根本没见少,立刻就又不舒服了。拉长声调阴阳怪气地问,“皇帝,这是我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做的,你怎么也?不用一点?,难为我这么远冒着暑气给你亲自送过来呢?”
这是不吃,就要硬塞到嘴里吗?
其实从小一直有些畏惧冯太后?的景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声音却没有一点?波动,“儿子这些天一直在?用药,胃口实在?不佳。要是大?娘娘早点?说一声要过来,我就不忙着喝那碗汤药了,免得?药性冲撞了。”
这话里绵里藏针。
毕竟再怎么要紧的吃食都不能让别人不按时服药。
这就是往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的小皇帝,冯太后?双眼霎时如同针缩。
这一年?多,小皇帝为了亲政做了不少手脚,朝中渐渐也?有帮衬他?说话的。两方明里暗里斗了好几个回合,说实话那些小孩子般的手段还?没有放在?冯太后?的眼里。
她?不禁猜想这回莫名其妙的中毒案子,不但没有查出真凶还?间接纵大?的皇帝的胆子,更?甚为过份的是自己头上顶了老大?一盆污水……
果真是老了吗?
她?看了一眼桌上精美的菜式,实在?忍不住嘲讽了一句,“皇帝是不是怀疑这菜里有附子,所以才不敢大?胆享用。你实在?是太高看我了,我就是对你再不满,也?时刻记着你是先皇亲自选中的嗣子!”
屋子里一片令人悚然的寂静。
谁都没想到脾气一向独断刚愎,从不屑向人解释什么的冯太后?竟然会?当面把话说得?这么光棍!
景帝眼神微沉,如今他?还?不想撕破脸,就笑?着退让,“实在?是刚刚服药,儿子晚上再来用这些……”
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大?病刚愈的苍白,语气也?婉转入耳。说出口的话却斩钉截铁,是非常明确的拒绝。
冯太后?还?没有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她?以为自己双脚踏上听橹堂的石砖上时,就已经算是丢低服软了,没想到人家硬是不领情?。
越老越发有姜火之性的冯太后?忽然做了一个让人想不到的举动,一把夺过景帝面前的小碟子,几筷子就把里头的菜吃干净了。甚至为了证明什么,还?把没有动过的几样菜也?一一动了。
满室只听得?到大?声的、刻意的咀嚼声。
等漱过口,冯太后?用帕子慢慢擦拭唇角,一边傲然抬头,“你用不着时时防备,这回你中毒与我毫不相干。我要是想害死你,早八百年?你就重新投胎去了。那天我是气急,才把你身?边服侍的人狠狠杖毙了几个,不想竟然坐实了我不慈的名声。”
一身?华贵宫裙的太后?忍不住恶意揣测,“……皇帝,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倒是好手段,现在?朝里让我还?政的呼声是一浪高过一浪!”
景帝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然后?不温不火地苦笑?,“大?娘娘实在?是冤枉死我了……”
冯太后?是恋权,但还?不至于让自己后?半辈子的名声尽数毁了,恨恨地握着桌角,“我就是蠢才上了你的当,你这招以退为进果然老辣。现如今好几个老臣都在?为你说话,这下你可得?意了?”
冯太后?象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袭卷而去。
景帝落寞地看着一桌子的残羹剩菜,忽然无奈地露齿一笑?,用筷子挟了一只梅渍樱桃萝卜放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宫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咔嗞咔嗞的声响。
高玉想阻拦又不敢,想了一下垂着手站在?一旁没有做声。
景帝坐在?桌边慢慢地把一盘萝卜都吃光了,才幽幽吐出一口气,“高金英不是太后?娘娘主使的,他?背后?应该还?另有其人……”
高金英就是那位被?慎刑司早早判定为自尽的侍膳太监。
一旁束手站着的高玉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怨怼之意,柔声劝慰,“是不是都不要紧了,如今朝里但凡有些胆识的人都在?议论此事。若不是没有确凿证据,太后?娘娘早就被?那些言官的口水喷死了……”
敢鸠杀当今天子,无论是谁都当诛九族。
景帝把手背在?身?后?,好像这样才能掩饰住他?此刻的心情?。一直以为的对手忽然溃败,还?另有一个看不见的更?强大?的对手,让他?心底涌起一股暴怒。
堂外有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落在?窗台上,景帝将细嫩的花放在?手心观望了一会?。蓦地手掌一翻,那花就零散飘落在?旁边的沟渠里。
不管是谁伸了手,都要有胆子承担他?的疯狂报复……
高玉也?有些不解,小声地禀奏,“昨天周秉周大?人进宫,和我在?居处商议事情?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家伙蛰伏在?树上。周大?人怕那人听到不该听的,就一刀子结果了他?。”
他?把昨天的事拣能说说了一遍,“事后?奴才找人拐着弯问了,永恬居少了个打扫院子的小子,说是出宫探亲去了。因为会?逗趣,还?在?冯娘娘面前露了好几回脸,得?过不少赏赐……”
景帝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低声自语,“周秉比他?哥哥当年?可要果断狠绝多了……”
不但没有责备还?赞许有加,高玉就知道赌对了。皇帝要的不是仁义礼信,而是能帮他?办差事清扫障碍的!
第100章 第一百零章 王氏追风贴
被冯太后贴上“乡野郎中”名头的王肯堂在西苑过得十分舒心。
每天一睁眼就有人把喷香的热汤热饭端到?跟前, 还换着花样来。稍微一咕哝说睡得不好,立刻就有人把床上的寝具里里外外换了个遍。从铺陈到?帐幔,放眼望去都是在乡下时没有见?过的好料子。
为了投桃报李, 王肯堂尽心竭力?地琢磨着景帝要用的方子。
他听说从前的事后不免杯弓蛇影, 总觉得有看不见?的人要加害对自己有知遇大恩的景帝,所以就连烧火煎药这等活计也寸步不离。
景帝用了王肯堂的药后, 头三天并未见?什么起效, 只是觉得睡眠的状况好像改善了一些。到?了第四天上头,就明显感觉眼眩泛黑的症状减轻不少?, 知道这回?的药终于对症了。
景帝自小就是个聪明好学的人,也算初通医书, 细细琢磨王肯堂开的方子后不禁大为惊叹。
先用当归安神饮, 从阴入手加黄芪麻仁苁蓉。痛感减轻后舌苔薄白而黄,脉象仍短就再用追魂汤。别无症状后,改用十宣散为之散后, 第十天上头用追风明目膏……
别的太医诊治病症的时候一般都是以一个方子为主,视病症的轻重加减药材。偏偏王肯堂与?众不同, 这些天的方子频频更换,竟没有一天是相同的……
王肯堂对此有独到?见?解。
同一疾病在不同的发展阶段, 可?以出现?不同的证型;而不同的疾病在其发展过程中又可?能出现?同样的证型。因此在治疗疾病时就可?以分别采取“同病异治”或“异病同治”的原则。
“同病异治”即对同一疾病不同阶段出现?的不同证型,采用不同的药方子法。例如麻疹初期, 疹未出透时应当用发表透疹的治疗方法;麻疹中期通常肺热明显,治疗则须清解肺热;而至麻疹后期多有余热未尽伤及肺腑,此时治疗则应以养阴清热为主。
“异病同治”是指不同的疾病在发展过程中出现?性质相同的证型,因而可?以采用同样的治疗方法。比如心绞痛和血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疾病, 但均可?出现?血淤的证型,治疗都可?用血腑逐淤汤。
景帝对此大为佩服, 认为这种针对疾病灵活下方子才?是解决病症的上策。
王肯堂又加上陈年艾灸和手法独到?的按摩,景帝背脊不时抽搐的症状一日日得到?缓解。
正是基于这样的信任,当王肯堂提出要在病患的眼睛上针灸时,皇帝不过考虑了半个时辰,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民?间?有眼疾的人众多,但只要不是病入膏肓,很少?有人愿意让大夫在眼珠子上做文?章。毕竟大夫万一失手,那长针一不小心戳进去就是天大事情?。
好好的人要是生?生?瞎了就跟入了地狱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当景帝同意这件事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太医院的郭院使带着一干太医在听橹堂外齐刷刷地跪了一排。个个声嘶力?竭,堪比剖肝沥胆的谏臣。
院使郭德修尤其怄心。
这世上会针灸的人多了去了,可?连他都不敢轻易在龙体上动?针,这乡下村夫何德何能?
皇帝的病症得到?暂时缓解,只能说明王肯堂运气格外好,毕竟大夫和病患也是讲缘分的。有些人一辈子就认准一个大夫,吃别家的药就是不对路……
脾性一向温和有度的景帝这时候展现?了从未示人的顽固和强硬,下手令调金吾卫的军士把磕得头破血流的太医们用廷杖驱逐得远远的。
廷杖是由坚实细密的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景帝对朝臣们一向优容,很少?动?用这些利器,结果第一次竟然用在胡子白了一大把的太医们身上。
今天负责守外围守护的是北镇抚司的人,远看着威风凛凛。六品百户纪宏撞了一下周秉的肩膀,微呲着牙打趣。
“你?看我受你?连累,那些朝里的重臣连带看我都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你?说你?隔断时日就要闹出点风波来,皇上的龙体是那么好动?的吗,偏你?举荐的那位王大夫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在金贵至极的龙眼珠子上动?刀动?针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是什么。
周秉倒是老神在在,心想原本我没什么把握,但听说那剂药贴的名字叫追风明目膏后,才?猛然想起自己在从前所知道的王氏追风膏。
在那一世,王氏明目追风膏的疗效被传得神乎其神。薄薄的一贴就价值千金,还有钱都不见?得买得到?。
其创始人是个神龙不见?首的奇人,这人只醉心医术从不屑与?权贵结交。但只要求得他出手,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是手到?擒来。
尤其擅长眼症,一手针灸本事可?谓出神入化。传说有位瞎了半辈子的孤苦老太太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让这人随手扎了几针,竟然可?以重新看见?人了。
一时引起哗动?,人人都说王大夫是天上消灾延寿的琉璃药师佛下世。再到?后来,百姓们不呼其名,直接称呼那位王姓大夫为王菩萨……
周秉倒是很得意,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个本事,于草木之间?慧眼识珠。
郭院使背上不轻不重挨了几下,见?皇上一意孤行,知道形势不能逆转。提着袍子跑到?永恬居声泪俱下地求见?冯太后,谁知道却吃了闭门羹。
如今皇帝和太医们是针尖对麦芒,连几位阁老都没有发话,冯太后这个当人嫡母的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乱插言,再说她也明白皇帝如今对她生?有大戒心。
谁都不是吃饱了撑的!
所以冯太后就派人传话说,她年岁大了,说的话不管用了……
郭院使知道这是气话,但不敢反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江州乡下郎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为皇上诊治。
三天后,景帝眼前的目障被取下时,所有人都看得出其神色当中的欣然喜悦,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以往大不一样……
立了大功的王肯堂一时间?名声大噪。
想想看,这是把皇帝龙体医治好了的人,绝对是比太医院院使都要能干的人。皇帝亲口嘉奖过,那浑身的本事散着万道金光。
如今谁身上没个说不清的毛病,所以多少?权贵拐着弯地想找王神医号个脉买个放心。就是随随便便给个养生?的方子,也捡了大便宜……
太医院的大门从建朝初都没这么冷清过,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太医都改行扎起了小人。
偏编王肯堂一身不打眼的青衣小帽,悄悄从顺义门出来,约了周秉到?城西一处名不见?经传的羊肉馆子里喝羊汤。
店家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来的时候,周秉立刻就笑了,“你?倒是与?众不同,大夏天跑来喝这玩艺儿。就不怕滋补太过,明早虚火太旺,你?太太如今可?没在京城呢……”
王肯堂把一小撮切得碎碎的韮菜花拌进去,汤面立刻变得又香又浓。
他一张又黑又瘦的脸险些埋进汤碗里,连喝大半碗才?停下来,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年青懂什么,夏天汗水流得多,身子正是虚乏的时,比起冬天更要好生?进补!”
宫里什么都好,就是饭菜太清淡。
人家终究是大夫,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周秉想了一下就学着对方的模样老实喝汤。
王肯堂对于青年听话的模样颇感欣慰,捋着短短的胡须笑,“我以为像你?们这种权贵子弟多半是眼高于顶,没想到?你?好说话,连皇上也通情?达理。全是因为有你?们,我才?没有辱没我家老祖宗的名头……”
无论是谁,背后也许都有一腔难以向人诉的苦楚。王肯堂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显得苍老,想必是受过很多磋磨。
未受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周秉没多说废话,只把手边的一壶浊酒往前推了一步。
王肯堂又嗞了一口酒,脸上沟渠纵横显然心绪翻涌。
“我空自磋砣半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遇到?小兄弟,这半年的境遇就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我知道你?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也听了不少?杂话。老哥哥我别的不说,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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