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她入幕 第4章

作者:岫岫烟 标签: 穿越重生

  窗下的青衣婢女浑身打着颤,惴惴不安道:“是婢子看顾不周,叫小娘子屋里的狸奴偷跑来此处惊扰了太夫人和家主,还请太夫人责罚。”

  说罢抱着那狸奴哆嗦着往窗下跪了,惴惴不安地垂下头,甚至不敢去看窗上的高大剪影。

  薛夫人稍稍偏头去身侧的宋珩,见他面上隐有怒意,旋即轻轻一笑替那婢女描补道:“我当是什么,原是二娘屋里那只大食国①来的狸奴,它是个散漫难驯的性子,野惯了,又哪里能时时守得住,此事倒不怪你,夜里春寒料峭,地上冷,且起来吧。”

  窗外那名唤秋蝉的婢女千恩万谢,惊魂甫定地从青砖地面上站起身子,而后一路小跑着离了翠竹居。

  宋珩胸中怒气还未散尽,蹙眉轻启薄唇沉声道:“再烈的鹰和马都能驯得,何况一只狸奴,不过是二娘太纵着它罢了。”

  薛夫人闻言摇头浅笑,慈祥的双目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只含笑平声道:“世间岂有画一之法?二郎自幼饱读诗书,岂会不知我朝太宗皇帝曾欲驯服一名为狮子骢的烈马而不得之事?”

  宋珩微垂眼帘沉思忖片刻,却只是固执己见,语气笃定:“依某之见,当初若依武才人所言,以铁鞭、铁锤、匕首制之,未必不能将其驯服。”

  一番话语引得薛夫人内心沉思道:二郎性子刚强冷硬太过,恐非好事,王者之道,刚柔并济才最得当。人之性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改,为今之计,早日替他娶位贤惠温柔的妻子进门,时时规劝二郎一二,以柔克刚、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薛夫人久久不曾说话,屋内惟余浣竹和瑞圣小心翼翼收拾案上碗碟发出的细微声响,宋珩自知失言,暗道方才不该在阿婆面前表现得太过口冷心狠,遂告辞离去。

  然,二娘的狸奴着实太不像话。

  宋珩大步出了翠竹居,径直往宋清和的黛岫居走去。

  因薛夫人钟爱宋清和,黛岫居与翠竹居之间不过一墙之隔,是以踏云时常会往翠竹居里来,偏这一回恰巧遇着宋珩在此处用晚膳,还好巧不巧地在傍晚天色昏暗时往那窗上跳了,平白惹出这桩事来。

  黛岫居内。

  宋清和将踏云抱在怀里轻轻顺毛,听秋蝉回刚才在翠竹居里发生的事,心下也着实唬了一跳,暗道阿婆屋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如今那窗上的绿绮罗破了,少不得要再去寻了相同的绮罗重新糊上去。

  二兄素日里宠她是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是真,若非阿婆及时出言相救,秋蝉指定要挨上一顿板子。

  思及此,宋清和顺毛的动作略微停顿,秀眉微折,“踏云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力见儿呀,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二兄,不怕他掀你的皮。”

  宋清和自幼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如珍似宝地疼爱,兼有宋珩视她如嫡亲的胞妹,心性简单纯真,倒也不怕身边的施晏微笑话她,对着踏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一壁柔声说着,一壁将被她安抚好的踏云往施晏微怀里送。

  自打秋蝉抱着踏云进到屋中,施晏微的目光就没怎么从它身上移开过,早对这只蓝眼波斯猫眼馋多时了。

  宋清和自然也是看出她喜欢踏云,这才在安抚好踏云后将它往施晏微怀里送。

  “谢谢二娘。”施晏微冲她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同她道过谢后,旋即垂首认真撸起猫来。

  不多时,银烛取了双陆棋盘过来,正往紫檀小几上安放,宋珩那厢却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直至那团高大的阴影被低着眸的施晏微率先瞧见,错愕间抬首去看来人是谁,白瓷般的下巴微微扬起。

  待宋珩那张略显阴沉的脸入眼,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妥当,只是抱着踏云恍然间立起身来。

  幸而宋珩并不与她计较,在画屏和银烛等人欠身行礼后,低低应了一声。

  “二,二兄,你怎的,这时候过,过来......”宋清和知他这时候过来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由心跳加速,说话亦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右前方身着藕色宝相花纹压褶襦裙的施晏微,见她眼底不复低眉替那狸奴顺毛时的恬静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略好些的心情霎时回归原位。

  踏云舒舒服服趴在施晏微的身上,宋珩此时一见着它,怒气便又上来两分,可等话到嘴边,语气却是软了一些,“二娘既养了这只狸奴,自当加以约束,若下次再有今日之事,为兄便亲自替你好生管教管教。”

  宋清和随性惯了,并非那等心思细腻之人,倒也未曾察觉出宋珩对施晏微有意无意的关注,以为他已消气,轻出口气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瓮声瓮气:“二兄,我与杨娘子要玩双陆棋,你来替我们点筹可好?”

  晚风透窗送来丝丝梨花清香和微微的凉意,靠窗而坐的宋珩眸色晦暗不明,没应。

  宋清和见他不说话,复又抬了眼眸去看他,观他臭着一张脸似是在看杨娘子怀中的踏云,心中暗道多大点子事,值当他这般揪着不放吗?这么个云鬓花颜的大美人坐在面前,还不足以叫他消消气吗?都二十六的年纪了,只一味跟块顽石似的,却要去何处寻位能入他眼的新妇回来?

  画屏率先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赶忙上前打圆场:“还是婢子来吧。”

  话毕,自去搬了一张月牙凳过来。

  施晏微只当他二人兄妹正互相怄气呢,坐在那儿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莲花灯树上燃着十余盏烛火,映得满室亮如白昼,施晏微静静坐着,看那蜡油滴落成花,聊以打发时间。

  直到银烛安置好双陆棋盘摆好棋子,叫她们掷骰子决定谁先落子,施晏微方收回目光,将踏云放在腿上,一手抚在踏云的脖颈处,一手去掷骰子。

  画屏认真数了数,张嘴道:“杨娘子是六,小娘子是八,这局当是小娘子先。”

  于是宋清和复掷骰,但见其上点数一颗为四,一颗为三,依照规则,可两颗棋子分别走四格和三格,亦可一颗棋子单走七格,宋清和稍作思量,分两颗棋子走。

  窗外夜色渐浓,两只雀儿立在树枝上吵嘴,见有人来,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银烛点亮屋檐下的明角灯,自去茶水房切些新鲜瓜果,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进。

  彼时宋珩正昂首坐在塌上,手里捧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那双凤目却是落在填漆绘花鸟纹的双陆棋盘上。

  但见施晏微笋尖般白嫩的手指执着一枚黑子,犹豫片刻后前进三格吃掉一枚白子,将其放至棋盘中央的横杠上。

  如此一来,宋清和需得同样掷出三点方能取回那颗白子。

  看到此处,宋珩面上神情稍缓,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不知是在笑施晏微方才那步棋走的不留情面,还是笑宋清和落在下风的局面。

  霎时间,立于门槛处的银烛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这会子再想退出去也晚了,因宋珩已然从女郎的玉指间回过神来,发现了门框边她的存在,那双漆黑的眸子恢复往日的肃穆冷冽,看得银烛心里直发毛。

  银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缓步进前,面上勉强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来,声音略显生硬,“家主,小娘子,杨娘子,用些果子罢。”

  宋清和正为白子的处境犯愁,一双远山眉微微蹙着,眼睛一刻没离开过棋盘,嗓音低沉:“我这会子吃不下,送与二兄和杨娘子吃罢。”

  话音落下,银烛强忍着心底的惧意缓缓走向宋珩,好在宋珩此时没再拿眼看她,只低垂着头看手里的书本,挥手示意她不必将那果盘往自己跟前送了。

  银烛顿感心中大石落地,暗道方才那一瞬,应是她的错觉吧。心情放松下来,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将那果盘捧至施晏微面前。

  施晏微笑盈盈得拿签子签了块已经去了皮的果子,指了小几上空出来的地方温声道:“劳银烛费心了,便放在这儿吧。”

  四目相对间,银烛将那鎏金花鸟纹银盘往施晏微指的那处放下,又与身侧画屏低声耳语两句,抽身走了。

  方才那道温柔清脆的女声入耳,宋珩眼皮微抬,眉心微动,终究没有抬首去看发出那道声音的女郎。

  约莫又是一刻钟过去,白子落败之势益显,踏云在趴施晏微的腿上瞌睡,施晏微被它压的有些腿脚发麻,便挪了挪腿,画屏将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高声唤秋蝉进来。

  画屏乃是贴身伺候宋清和的一等婢女,自可使唤宋清和院里的一干人等,只听她此时压低声吩咐秋蝉道:“踏云睡着了,你抱它回去。”

  家主独自在窗边坐着,小娘子赌气不肯与他说话,杨娘子夹在中间亦不好多言,屋内气氛着实沉闷得紧,不怪踏云会睡得这般香了。

  秋蝉心里如是想着,弯了腰伸出手去抱踏云。

  踏云本就在翠竹居里受了惊吓,这会子处在睡梦之中,秋蝉忽的过来抱它,倒是叫它又惊了一跳,猛地从秋蝉怀里挣脱出去,一跃落到那棋盘之上,霎时间,黑白棋子或倒于盘内,或落于地面,发出啪嗒声响。

  为免秋蝉等人又去抱它被它抓伤,施晏微忙摆手道:“踏云这是有些惊着了,且莫动它,让它自个儿缓缓神儿。”

  宋清和同施晏微想到一处去了,偏头吩咐画屏和小扇道:“过会儿再收拾吧。”

  话方落下,施晏微转而看向棋盘上的踏云,不点而赤的檀口一张一合:“既被踏云搅了棋局,这回便算作是平局。”

  画屏往窗外一瞅,只见明月高悬、繁星似锦,便叫小扇去将她新得的碧纱灯笼取过来,婉言提醒家主和杨娘子该回了。

  小扇将灯笼点燃,宋清和徐徐走到宋珩身边,有些别扭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二兄过来时没有提灯,外头黑灯瞎火的,就怕磕着碰着,便让小扇替二兄掌灯吧。”

  宋珩叫她早些歇息,自己提了那盏灯笼出去,没让小扇跟着。

  这边宋珩刚走,银烛那边才将施晏微送至院门外,施晏微驻足与她玩笑两句,软语打发她回去,随后独自提着一盏绘梅花的纱灯往园子里走大路。

  时值二月中旬,月圆花红,风柔气清,满耳春虫低语,施晏微脚下的步子不觉放慢了些,忽而间望那空中明月一眼,顿生思乡之情,鼻尖微微发酸。

  漫不经心地抄过游廊,拐过假山,不远处的石桥和凉亭便显现出来,施晏微垂头徐行,轻绾裙边踏上石桥,甫一抬首,眼尾余光瞧见亭子里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第6章 大娘归

  朦胧月色下,宋珩独坐在四角飞翘的栖霞亭中,一双漆黑的星目里仍是喜怒不辩,此时正将目光落在施晏微轻盈的身段上。

  方才在黛岫居里,施晏微就未曾唤他,这会子若要装作没瞧见他,不免失了礼数,平白落人口实。

  思及此,施晏微暂且压抑心中酸涩,脸上颓云散尽,立在原地朝人行叉手礼,语气温和却无半分逢迎谦卑之姿。

  瞧上去全无士族贵女的古板持重,亦不似市井门户出身的女郎那般行止无状,更无府上婢女见到他时的卑躬屈膝。

  静谧的园子里,她的声音似一道自石上缓缓泄出的潺潺流水,清润纯净,听上去甚是悦耳。

  宋珩不由心念微动,眸色里染上几分打量和探究之意。

  早春的晚风,少不得透着丝丝凉意,那风儿吹动施晏微并不厚重的春衫和裙摆,如练的月华落在她白瓷般的脸上,更添一抹朦胧之美,天鹅颈下起伏如峰,细腰若柳。

  那一道道冷意刮在面上,宋珩却是无端出生一股子燥意,立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迈下石阶,继而止住脚步,与施晏微隔了约莫一丈的距离。

  宋珩此人脊背挺拔如松,体格高大健壮,宽大的衣袍下藏着沟壑分明的腱子肉,眉宇间透着股上位者的气势,威严自显。

  只见他垂下眼帘,将施晏微那一双清透如水的桃花眼看在眼里,轻启薄唇问她道:“某见杨娘子方才一路颓然失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施晏微甚至都不及他的肩膀处,此刻只能抬起头来方能看清他的脸,观他为人清正守礼,是以心中并不过分设防,寻了个妥当的说辞:“家主多虑,妾并无心事,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忽而忆起亡兄,并无旁的因由。”

  思念亡兄,这个理由确无任何不妥。

  然,宋珩最擅洞察人心,分明觉得她在说起亡兄二字时,面上沉静如水,眼中亦无分毫哀戚之色,倘若不是她刻意在他面前扯谎,便是她将情绪掩藏、把控得极好,丝毫不将喜怒示于人前。

  若是后者,如她这般的年纪,倒是太过年少老成了些,二娘不过略小她两岁,心性却远不及她。

  “是某出言无状,倒勾起杨娘子伤心事来。”

  宋珩语调平缓,刻意放低姿态,似在等待着她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风儿似是又紧了一些,施晏微本就怕冷,加之这具身子底子薄弱,叫那微凉的晚风这么一吹,哪里还有半点与他闲聊的心思,遂敷衍道:“家主本是出自好心,又何来出言无状一说。天色不早,外头风凉,家主仔细莫要着凉才是,妾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

  话毕提起裙边抬腿欲走,就见宋珩朝她走了过来,轻启薄唇道:“杨娘子双陆棋艺甚好,不知他日可否赏脸对弈一番?”

  她今晚就是不被这冷风吹出病来,日后对着他这么张脸玩上半个时辰的双陆棋,只怕冷也冷死了。

  是以不带片刻的犹豫,稍稍后退一步,婉言推拒道:“家主谬赞,今儿个与二娘对弈占得上风实属交了好运,如何敢在家主面前班门弄斧。”

  拒绝的这般干净利落,非但没有半分攀附亲近之意,反而存着几分避他不及的意味,倒是出乎宋珩的意料。

  宋珩呆呆立在原地,眼瞧着那抹素净的藕色越走越远,直至施晏微纤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他方提了自宋清和屋里带出来的灯,闲庭信步地回到退寒居。

  主子未归,橘白、冯贵等人未敢下去安歇,待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迎出门来,宋珩将那碧纱灯笼交与橘白,沉声吩咐道:“明日将这盏灯送回黛岫居,再去库房里拣些巩县白瓷一并送去,太夫人屋里挑几样碧色的纱绸和安神的香料送去。”

  橘白应声答是,自去了,又听商陆恭敬问道:“水已烧滚,这会子正在炉上热着,家主今日可要沐浴?”

  宋珩闻言,不曾看她一眼,只淡淡道:“去备冷水来。”

  初春时节,井水寒凉,如何泡得澡?商陆心中很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应声退下,去后院唤小厮多打几桶井水送来。

  冯贵指挥小子将井水往浴桶里倒了,而后从橘白手里接过填漆梨木托盘,其上放着叠整齐的干净中衣、亵裤、外袍等衣物,冯贵将那托盘放到浴房内的条案上,接着拿火折子点燃仙鹤衔枝灯台上数支蜡烛,灯芯处散出橙黄光晕,整间浴房登时亮如白昼。

  雕宝相花朱窗处置着一架六折泥金绘山水屏风,宋珩隐于屏风后褪去衣袍,将褪下的衣袍尽数挂在红木架上。

  滚烫灼热的皮肤在接触到凉水的那一瞬方得到缓解,宋珩放松筋骨倚靠在桶壁上,定了定神,阖上双目将杨楚音这三个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两刻钟后,宋珩沐浴完毕,冯贵方入内取走他换下的衣袍,交与底下的小子送去浆洗房。

  因宋珩无妻无妾无通房,也不大习惯近身婢女伺候,故而夜里一直都是冯贵替宋珩掌灯,且他并无起夜的习惯,倒也无需婢女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宋珩往那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躺了,冯贵吹灭屋内最后一盏烛火,执着一盏白铜蜡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