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薛夫人见状,就要命人去拿赏钱来,话还没出,忽听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宋珩淡淡开口道:“杨娘子如此尽心,岂有不谢的道理。商陆,去库房里将前面岁末入库的那方鸾鸟衔果螺钿匣取来。”
商陆恭敬道声是,从一旁的矮凳上起身出了门往退寒居去取对牌。
施晏微尚且不知他要赏赐何物,又见商陆已经奔出门去,暂且按下心思不表。
屋内众人就着点心吃茶,或闲话玩笑、焚香烹茶,或玩双陆棋、解九连环,自不必细说。
商陆从库房里寻来螺钿匣送过来,窗外已然落日西沉,如火的霞光倾泻而下,大地度上一层浅浅的碎金,甚是夺目。
“家主说的可是这方匣子?”商陆将那匣子捧在手里,双手呈与宋珩看。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沉声叫她将东西往施晏微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了。
商陆依言照做,复又退回原处。
施晏微观那螺钿匣做工颇为精致,盒身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心里便有些突突,婉拒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家主赏这样的东西。”
宋珩幽深的目光落到施晏微乌黑的发上,只觉她打扮的虽然素净,却是别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美。
然,如她这般年纪的女郎,素日里多打扮一些总是好的。
宋珩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茶汤去去身上的燥气,继而嗓音低沉地道:“并非那等稀罕玩意,杨娘子无需客气,待会儿直接带回去即可。”
不同于薛夫人上回送首饰,宋珩并不让人将那匣子当场打开,更不理会施晏微拒绝的话语,面色虽极为平静,周身却透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不容拒绝。
秋蝉不知何时送了踏云过来,宋清和将它抱在怀里,含笑道:“杨娘子无需同二兄客气,这点子东西于他来说不值什么的,你只管安心收下就是。”
薛夫人的一张圆脸上堆满了笑,亦附和道:“二娘说的是极,既然是二郎的一番心意,楚音,你且收下吧,不妨事的。”
她二人既然都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施晏微总不好在人前落他面子,只得立起身来欠身谢过宋珩。
宋珩对着施晏微颔了颔首,转而看向宋清和,语气平平地道:“我在晋州得了两顶古法鸾凤花树金冠,明日命人寻了来送与你和大娘戴。”
众人瞧那螺钿匣四四方方的,能放的无非不就是些金银首饰,何况二郎向来出手大方,着实没什么可好奇的;倒是他口中的鸾凤花树金冠惹得众人心痒,那花树冠颇受魏晋门阀贵女的追捧,却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接近酉时二刻,婢女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往那梨木长案上布菜,薛夫人留施晏微在翠竹居里用一道晚膳,不在话下。
一时饭毕,施晏微与宋清和寒暄两句,行礼告退,往小几上捧起那方精美的螺钿匣子出了门。
宋珩起身辞别薛夫人,出来瞧见施晏微纤长笔直的背影,颇觉赏心悦目,便立在檐下看她,待她脚步轻盈地走远了,方缓缓收回视线,迈开长腿踱下石阶出了翠竹居。
施晏微一路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子里,将那螺钿匣放至案几上打开来看,入眼的是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一对金摇叶耳坠,一把螺钿银梳,两支莲瓣金钿并一串金珠水晶项链。
仔细看那鸾凤嘴里所衔的珍珠,虽不及宋清和生辰宴上宋珩送与宋清和的那两颗那样大,却也十分难得了,非是寻常的官宦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如今宋珩尚还未一统北方,宋府便已是这般钟鸣鼎食,若将来果真一统北方,莫不是要比肩皇室了?
施晏微不敢再往下深想,合上那螺钿匣往衣柜深处藏好,往莲花铜炉里焚上清淡的荔枝香,自去书案前临摹颜真卿的字。
次日,施晏微起了个大早,穿好衣衫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后往膳房里去。
待忙过早膳时分,施晏微与刘媪等人围着长案用膳,忽听外头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乃是一个小子抱着半框樱桃往这边来。
刘媪放下碗筷,正要问话,却听那小厮先她一步说了话:“家主有令,将这框里的樱桃挑出一些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余下的便赏与你们吃。”
第11章 毕罗香
刘媪同人道了谢,便要请人坐下来用早膳,那小子放下樱桃,道是还要赶着回去复命,不好多留,话毕转身就要走。
施晏微看他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又瘦又小,忙叫住他,起身往柜中的小钱罐里抓了一把铜钱送与他,“辛苦小郎君走这一遭。”
那小子忙将铜钱往钱袋子里放好,难掩喜色地连声道谢后自去了。
喜儿望了施晏微好一阵子,见她坐了回来,忽的放下手中竹箸,摊开手打趣她道:“杨娘子生了一副菩萨心肠,不若取了善儿名字里的善字,起个小字就叫善奴可好?”
施晏微莞尔一笑,反问道:“我叫善奴倒也不难,却不知要去哪里寻个小字喜奴的人来与你凑成一对呢?”
此话一出,刘媪忍不住笑了出来,往喜儿碗里添了一筷子腌菜,“快些吃罢,再淘气下去,碗里的面该坨了。”
一时众人饭毕,刘媪便去看那筐里的樱桃,随手拨了两下,那些果儿还冒着凉气,想是才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遂转身朝着退寒居的方向叉手自说自话起来。
施晏微隐隐听得她嘴里念什么“家主,良善,赏赐,口福,保佑”之类的话语,当下便知她这是在感念宋珩的赏赐,替他祈求神明的保佑。
刘媪念叨了好一阵子,待回过身来,善儿和喜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框盈润饱满的绯色樱桃看,就差上手去捧一把来吃了。
“府上主子不过十余人,再加上主子身边得脸的婢女,至多用上这框里的一半樱桃也就是了。你们拿篮子来拣出大果来,余下的便自分了吃罢。”
众人笑着应下,那竹篮来拣樱桃,待挑拣好后,拿水洗净去核,放进锅中加入赤砂糖熬成樱桃酱,樱桃酱拿薄饼皮包成方形小条,文火煎至两面金黄。
施晏微和刘媪忙了一上午,总算将那樱桃毕罗制成,喜儿善儿等人将毕罗摆好盘装入食盒中,除施晏微外,独喜儿相貌好些,便由喜儿去各院叫人来取。
喜儿犯了难,皱眉道:“我不大往园子里去,如何识得路?”
施晏微扶刘媪坐下,正替她老人家捶腰,听喜儿如是说,笑了笑,“我带你过去罢,你年纪小,将来总有要往园子里去的时候,趁这会子认认路也是极好的。刘媪上了年纪,方才站那好一阵子腰有些不爽利,还要请善儿你替她锤一锤。”
善儿笑着道声好,施晏微将自己那份樱桃的半数放进高足盘里,又取来小碟装了几个樱桃毕罗,放进食盒里引着喜儿出了膳房,一径往黛岫居而去。
院门外,施晏微叫喜儿自个儿进去寻画屏,正好练练胆量,又嘱咐她瞧瞧银烛在不在,若在,便请她请来一趟。
银烛常往膳房里去,喜儿自然识得她,当下抬腿进了黛岫居,正巧撞见银烛在一片花阴下捧脸发呆,便过去告知她杨娘子在院外等她,又问画屏阿姊在何处,银烛闻听是杨娘子寻她,面上露出一抹笑来,指了处地方给喜儿看。
喜儿同她道过谢,自去了,银烛便要往院外去寻施晏微。
迈出施晏微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见她出来,拔高音量唤她一声,银烛这才瞧见施晏微,直奔那山石而去。
二人见了面,施晏微拉她往身边坐下,银烛道:“音娘怎的这时候过来寻我。”
施晏微将食盒递给她,含笑道:“家主吩咐人往膳房里送了好些樱桃,叫制成樱桃毕罗送至各院,余下的便赏与膳房的人。刘媪叫喜儿来告知各院派人去取毕罗,偏喜儿不识得路,我才领着她往园子里来。这些樱桃和毕罗是我特特拿与你吃的。”
樱桃毕罗酸甜可口,老少咸宜,樱桃鲜果更是受本朝人的追捧,常有文人墨客以诗咏之,银烛一下子得了这两样吃的,开心得跟个八岁孩童似的,忙将那食盒接过来捧在怀里,笑眼弯弯:“谢过音娘。”
施晏微道:“谢什么,这原是我上回亲口允诺你的。待入了夏,我还要做末茶酥山与你吃呢。”
说话间,喜儿已出了黛岫居往这边过来,施晏微便与银烛分别,领着喜儿往薛夫人的翠竹居走去。
疏雨这会子并不在黛岫居,因瑞圣认得喜儿,在廊下就瞧见她了,遂将人唤至跟前询问,喜儿将事情说明,瑞圣应下,自去膳房去樱桃毕罗。
出了黛岫居,施晏微问路过的媪妇退寒居怎么走,那媪妇不善言辞,说了大半天,二人也只是听懂个大概,且先往她指的大致方向走。
穿过一处山廊,才下了石阶到平路上,忽被一道男声叫住,施晏微回头去看,却是那日夜里跟在宋珩身侧的小厮。
那会子施晏微尚还不知他姓甚名谁,后来打听一番,方知他唤作冯贵,乃是自幼跟在宋珩身边侍奉的,小宋珩两岁,至今已二十有四。
依宋府的规矩,婢女小厮至二十五方能放出园子去婚配,若有主子恩典,也可二十的年纪婚配,是以他与瑞圣的婚事需得等到明年浣竹满了二十才可定下。
施晏微与人叉手见礼,“冯郎君。”
冯贵与她二人回了礼,因问道:“二位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施晏微闻言,稍稍停下脚步,朗声回答道:“退寒居。”
杨娘子这时候要往退寒居去,想来是有什么事要与商陆、橘白二人说。
奈何今日不是休沐,倒没机会见着家主了;若不然,家主在退寒居里遇到杨娘子,心中指定是高兴的。
冯贵暗自在心内想着,不觉生出几分遗恨之情,面上强笑道:“这倒巧了,家主唤我回去取一样东西,二位娘子随我一道走就是。”
施晏微眼神示意身侧的喜儿跟上他,嘴里道:“既是如此,倒要谢过冯郎君了。”
不多时,二人随他来至地势略高些的退寒居,但见小山上的院落古朴大气,三座房屋拔地而起,排列有序,一汪清水自院前的石隙中缓缓泄出,水边怪石嶙峋、花草丛生,往那水流处看,可见一石桥,上有亭台,檐角下挂着铜铃,此时随风摆动,散出阵阵环佩琳琅之声。
施晏微觉得有趣,便立在亭下观察那铜铃上雕刻的龙凤祥纹;喜儿则进去将事情与商陆说了,待喜儿传完话出来,二人一道回去膳房,不在话下。
酉正,宋珩归府,进了正房,橘白入内将那食盒呈上,道是膳房备下的樱桃毕罗。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叫她退下,冯贵便上前将那装着樱桃毕罗的银盘取出,呈至宋珩面前,笑得颇有几分深意,“家主,自杨娘子去了膳房里头帮工,刘媪渐渐地将制作茶粿点心之事交与杨娘子做,想来这樱桃毕罗也是出自杨娘子之手了。”
那樱桃毕罗皮薄馅大,透着股淡淡的奶香味,宋珩素日里虽不大吃甜食,这会子听冯贵如此说,还是用银箸夹一块送至唇畔,轻咬一口。
不同于去岁在宋清和屋里用过的脆皮毕罗,这块毕罗的皮乃是软嫩的,煮滚去腥后的牛乳味清香,倒是各有千秋。
宋珩忽的放下手中银箸,沉声吩咐冯贵道:“你速去膳房一趟,便说我要用脆皮毕罗;再寻个由头叫杨娘子亲自送来书房。”
冯贵漆黑的眼珠一转,登时明白家主的用意,这是在变着法子想要见上杨娘子一面。明明昨日在太夫人的翠竹居才刚见过的,今日便又想见了,这可不就是文人骚客笔下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家主安心,奴自会将事情办妥。”冯贵一壁恭敬应下,一壁轻手轻脚退出去,再将房门合上。
如这般欺骗小娘子的事,他冯贵往日里做的可不多,便是面对浣竹,至多也不过是嘴上抹了蜜哄哄人,怎敢随意欺瞒。
这趟差事真个坑死人的事儿。冯贵心中惴惴,一路盘算着等会儿见到杨娘子后的说辞,不知不觉间,便已来施晏微的院外。
施晏微用过晚膳,正往外头走,欲要去园子里散步消食,二人在角门处打了个照面,冯贵朝人欠身叉手施礼,“家主吃不惯软皮的樱桃毕罗,偏膳房里这会子没个得力人在,还要劳烦杨娘子去膳房一趟,替家主新制一些脆皮的。”
人家是主自己是客,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岂可不卖面子。施晏微在心内暗自腹诽一番,接着从容一笑,温声道:“合该是我分内要做的事,何来的劳烦,冯郎君叫人一刻钟后过来取就是。”
话毕转身欲走,冯贵见状,忙出声叫住她,佯装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颇有几分局促地道:“橘白才刚告假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自在,这会子正在屋里歇着,崔媪腿脚不好,我这会子还有旁的事要出府去办,可否烦请杨娘子制好樱桃毕罗后亲往退寒居去一趟?”
施晏微听后心中纳罕,天底下当真有这般巧的事,三个人都不得过来膳房一趟......
冯贵观她默声良久,必定心有迟疑,好在他早想好了完全的对策,复又厚着脸皮含笑道:“杨娘子若觉得不妥当,自可再叫上晌午那个小娘子与你一道同去,再叫崔媪将食盒送至家主的书房即可。”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拒绝,遂颔首应下,返回膳房。
待将毕罗制好,膳房里独有同贵和善儿两个人,施晏微不好劳烦善儿,何况同贵是个小子,若有什么事,他腿脚更快,更能顶事儿,便叫他与自己同往。
一路行至退寒居,檐下的灯笼具已点亮,施晏微叫同贵在亭子里等她,自去寻崔媪,偏生崔媪不知去了何处,无人应答。
施晏微忐忑间走到书房外,只见碧纱窗上大剌剌地映着那人的高大剪影,顿是叫她有些心神不宁,犹豫着踌躇不前。
第12章 软语欺
窗外暮色浓重,天边升起几颗星子,白玉般的圆月悬于夜幕之中,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照亮大地。
晚风透窗而入,火苗跳动。
宋珩握笔的手稍稍顿住,墨珠滴落在雪浪纸上,氤氲出一片漆黑的痕迹,他却好像没瞧见,漫不经心地搁下笔,看向隔扇上的倩影,沉声道:“进来。”
男人低沉却饱含磁性的声音透着一股上位者独有的命令似的口吻,施晏微本能地生出抵触的情绪,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手中的填漆食盒提醒着她,东西还未送到,她不该此时离去。
施晏微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双腿迈过门槛后,隔他老远就站住了,将那食盒往案上放下,叉手施礼,嗓音清脆:“家主,您要的酥皮樱桃毕罗。”
宋珩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之情,旋即搁下手中狼毫,抬首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纤瘦高挑的身躯之上,佯装惊诧,缓缓启唇问她道:“天色已暗,杨娘子怎的亲自过来?”
话音落下,施晏微顿觉安心不少,暗道宋珩当真对此毫不知情,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确是巧合罢了。
施晏微略思量片刻,平声答道:“冯郎君过来传话时,道是橘白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舒坦,便托妾走上一遭。妾来至退寒居,本欲去寻崔媪送进来,不曾想人没找见,倒先走到了家主的书房外。”
“嗯。”书案那边传来宋珩轻轻的应答声,而后便是一阵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啦生,宋珩立起身来至施晏微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束:
身着桂子绿半臂,葡萄石榴纹红夹裙,裙摆垂于重台履之上,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髻正中簪着样式普通的银钗首,两边各簪一只花树钗,简单大方,不施粉黛的娇靥如出水芙蓉般动人,清丽绝俗到叫人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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